85度c小說網

如果沒有那一次變故,劉靜玄從來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忠心為國。哪怕他並不是那些從小學習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可仁義禮智信之外,忠誠這兩個字本就是刻在武將骨子裡的。

他和師弟從出師開始便被寄予厚望,建功立業,光耀宗門,這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哪怕武品錄中各門各派的升降全都掌握在文官手中,年少時的他仍然信心十足地認定,自己能夠憑藉一己之力,將那根深蒂固多年的局面扭轉。

然而,他終究是知道了事實的殘酷。而那段記憶也成了他這一生當中最深的痛苦和絕望。

糧草斷絕,大軍圍城,援兵不知所蹤,當最終兵盡糧絕詐降之後,被帶到那位北燕皇帝面前時,他竟然會驚駭欲絕地見到了同樣落入敵手的家眷!那一刻,他真是恨不得暴起發難,將眼前的北燕眾人統統殺光,然後和師弟戴靜蘭,和他們兄弟的妻兒一同共赴黃泉。

如果不是北燕皇帝讓他見到了那兩個追殺他們家眷的真兇時,他問出那一番實情,也許他就已經那麼做了。當然,如果他在那時候死了,也不至於再有後來的那番糾結。

劉靜玄從小就喜歡讀史書,他知道,歷朝歷代因為得罪朝中奸臣,於是在領軍出征之際被斷絕糧草以及後路,最終被坑害含冤而死的將領很不少,可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區區一介五品小將也會遇到這樣的慘事。而更令他目呲俱裂的是,對方還連他的家眷一同算計在內!

自古以來,彷彿是為人臣子者,全都不配有怨氣,即使有,君臣無獄,也只能歸罪於朝中奸臣。就好比是他所面對的局面,在他的師弟戴靜蘭看來,應該痛恨的,只有高氏兄弟,而不應該是被蒙蔽的皇帝,可他就是忍不住!

從知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是高氏兄弟的私心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中就充斥着一團燃盡一切的熊熊怒火。他痛恨文貴武賤的傳統,痛恨那些只會自己呆在安全地方,只會動動嘴皮子就讓將士們在疆場上拼死拼活的文官,更痛恨那坐視不理,造成這一切的南吳皇帝!

也正因為如此,當北燕皇帝真心招攬的時候,他沒有和戴靜蘭商量,甚至沒有對那位視若親兄弟的師弟吐露半點口風,因為他完全被北燕皇帝的話打動了。

“天下不是那些士大夫的天下!你們南吳皇帝起家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小家族的繼承人,那麼多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比他高貴,但最終如何?我大燕太祖,祖上更是贅婿,可那又如何?大舅哥小舅哥全都不成器,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到頭來偌大的家業自然就是歸姬家先祖!”

“文官為什麼要鉗制武將,很簡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更沒有兵,一個卻手握兵權,一旦稍微有點謀反之意就可能傾覆天下,那自然是天然的敵對關係。而作為皇帝,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別說京城,有的連皇宮都沒有走出去過一步,自然會害怕統兵的武將!”

“可我大燕不同,成王敗寇,要那個位子,就得有足夠的器量和本事!你要是不能打,手底下也沒有人,活該被人刺殺,活該被人掀翻,活該去死!至於那些文官,上馬能拉弓射箭打仗,下馬能管好民政內務,那才有發話的資格。弱不禁風不要緊,有本事我也要,可只會耍嘴皮子叫囂的人,全都給我滾蛋!”

“你想要報仇?可以,只要你有足夠的戰功,朕許你一個王爵!至於其他的,你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朕不像南吳皇帝,唯才是舉,從來不在乎那些臣子怎麼說!”

什麼王爵,什麼豪宅,什麼厚賜……劉靜玄全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報仇,用自己的一切,向故國復仇!

他當成兒子一般的小師弟,他的第一個兒子,並肩而戰,轟轟烈烈地戰死在了那樣醜陋的陰謀算計之下,他憑什麼要忍?如果忠誠被陰謀者不屑一顧地踐踏在地,那麼,只有血與火的報仇,才能泄盡他無盡的痛苦和怒火。為此,他不惜做一個背叛者!

更何況,他在南吳只不過是一個到兵部都要卑躬屈膝的區區小將,可到了北燕,這位氣吞山河如虎的皇帝卻分外禮遇,甚至當他表示不能立時投靠的情況下,那位天子不但大度地表示無妨,甚至當有人聯繫他南歸時,皇帝也信之不疑地交給了他一個任務。

南歸之後,不用繼續聯繫,但在適當的時候,只要他願意反戈一擊,助其掃除內憂外患,一統天下,那麼不論此前他怎麼做都無妨!

劉靜玄答應得很痛快,哪怕當他和師弟帶着四個有意南歸的家族,趁着北燕皇帝遠征平叛之際最終左衝右突回到南吳,而後得知高氏兄弟貶死在流放途中的時候,他也不改初衷。

有些事情是能夠因為仇人授首而放下的,可有些事情卻不可能。更何況,那兩個人害死他的親人和袍澤,卻因為文官非謀反謀叛不能定死罪,就那麼輕輕巧巧逃過了斬首之類的死刑,那如何對得起一個個戰死在沙場,死不瞑目的亡魂?

更何況,原本就武品錄除名的玄刀堂,差點因為他和戴靜蘭的所謂叛國而萬劫不復!

哪怕他歸國之後,天子接見,又聽說兒子劉方圓得到了最好的教導,整個玄刀堂重回武品錄之後,因為新任掌門嚴詡和越千秋師徒的關係,頗有蒸蒸日上的態勢,可劉靜玄沒法放下,沒法釋然,更一天都不想在那看似富貴榮華,實則腐朽敗壞的金陵待下去!

他和戴靜蘭一起回到了北疆,回到了當年並肩為戰的地方,回到了當年戰死過無數袍澤的地方。彷彿只有在這跨越一步就是異國他鄉的北疆,他才能夠得到安寧。因為在異國他鄉生活過的那七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從小讀書的時候,劉靜玄最喜歡讀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當中的某些驚人言論最對他的胃口。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哪怕北燕皇帝還不能說是將他視作手足的程度,可從前的南吳皇帝,不妨說確確實實是把他在內的眾多武臣當成了土芥。哪怕如今朝中在那位老相爺的竭力促成之下,一切都漸漸有了改觀,可疑忌種下,忠誠不再,他便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年輕氣盛,赤膽忠心的小將了。

在北疆呆的那幾年,劉靜玄盡量避免去關心金陵的消息,一心一意地放在自己的職守上,但卻再也不同於最初那般愛兵如子,而是除卻一支從孤兒當中挑出的親兵之外,對其餘下屬將士全都保持着一定距離。而他對戴靜蘭說出來的理由,更是讓這位師弟反駁不得。

“朝中疑忌我等武將,不過就是因為將兵一體,一旦謀反便是大禍。既然如此,盡忠職守的同時,也把彼此關係擺正一點,疏遠一些,豈不是能少掉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