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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狩真越來越體會出冬蟬蟄藏術的玄妙。

狂風暴雨交加,雷電在上空一次次轟閃,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宛如藏於最幽靜最安寧的天地深處。

世界彷彿分隔為二,又相互交接,呈現出不同的“度”。而他恍如同時置身在這兩個“度”里。

生命氣息的消隱,使他正經歷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式。

徹底隱入天地,仿如脫離自身而去,成為絕對的靜。另一方面,精神力前所未有地鮮活盎然,以奇特的頻率顫躍,光彩靈動,永無一刻重複。

就好像——精神在呼吸。

一呼一吸,神秘不可方物,整個精神世界猶如大海潮起潮落,生生不息,滾滾波濤都是精神力的繁妙變化,以千姿百態奔涌激濺,絕不類同。

這便是道家所言的識海。支狩真若有所悟,一念魂魄守在精神大海的核心處,似渺渺茫茫,又清清明明。未過多久,兩道強烈的生命氣息迅速接近:一道凶暴如炙,龐大無匹;一道如山如海,磅礴無盡。支狩真忽地靈光一閃,一念魂魄自生變化,沉入識海,化為千萬道涌動的精神波浪之一,斷去了對外界最後一點感應。

燕擊浪高大昂藏的身軀出現在山神廟附近。

支狩真寂滅無息,渾渾噩噩,猶如沉眠地底的金蟬,一念不起,一念不生。

燕擊浪從支狩真身前越過,跨過泥濘的石檻,徑直走向廟門。

“轟!”繇猊碩大的獅頭撞在廟檐上,檐梁斷折,碎瓦落雨,山神廟“呼啦”一聲倒塌下來,大片塵霧升騰。

塵煙籠罩的廢墟空無一人,牆垣殘斷半截,幾座泥塑神像也被橫樑砸得粉碎。燕擊浪轉過身,似要往回走,陡然間身軀倒退,射向半空,截住了一縷隨風遠揚的塵煙。

這縷輕煙倏然閃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竭力要竄出去。燕擊浪身軀一頓,停滯半空,左手五指展開,或彈或纏或勾或挑,一次次封死輕煙變幻不停的逃竄方向。

隨着五指靈妙跳動,纖細如絲的濁氣悄然生出,編織成網。輕煙左衝右突,像一隻粘在蛛網上的飛蠅,不僅難以掙脫,反而愈纏愈緊,動作漸漸遲緩。

“嗷嗚!”輕煙急速旋轉,一個鬼氣森森的虎頭猛探出來,吊睛白額,毛色雪白,爆發出陰怖的吼聲。無形的音波激蕩出一圈圈有形的漣漪,掙斷了一小處濁氣蛛網。輕煙趁隙鑽過缺口,直衝而逃。

“不錯!”燕擊浪輕贊一聲,五指合攏,反手一掌拍下,正中虎頭。虎頭連着輕煙跌落,就地一滾,化作神色灰敗的陰九幽。

“不愧為開創幽魂教的蠻荒第一好手,功法確有獨到之處。”燕擊浪也不追擊,偏首望了一眼山下不斷掠近的清風,洒然道,“陰教主,洒家給你五息時間,盡展生平所長。”

陰九幽雙瞳碧火大盛,倏然撲出,撮掌成刀。“呲啦——”空氣似布帛向兩邊撕裂,陰慘的刀氣直劈燕擊浪,捲起一聲聲鬼哭狼嚎,嗚咽陰風。

“第一息!”燕擊浪巋然不動,同樣撮掌成刀,往下虛劃。“砰!”陰九幽的刀氣彷彿撞上一道巍巍絕壁,崩斷四散,潰不成形。

陰九幽悶哼一聲,腳步一錯,以驚人的高速繞到燕擊浪身後,掌刀帶出一連串虛影,眼花繚亂地切向燕擊浪。

“第二息!”燕擊浪頭也不回,掌刀向後迎上,同樣幻出重重刀影。“砰!砰!砰!”刀影交擊,氣流迸射。燕擊浪的刀影速度更快,數量更多,力道更強。陰九幽的刀影紛紛泯滅,他尖嘯一聲,不退反進,身軀頃刻化煙,游魚般穿過綿密刀影,貼向燕擊浪後背。

“第三息!”燕擊浪雙足立地,上身倏爾晃動,飄忽不定如煙,模糊難辨似霧。陰九幽相距他背心不過半尺,竟然始終無法鎖定位置。

陰九幽怪叫一聲,破煙而出,肩頸處驟然裂開,鑽出一個煞氣騰騰的白虎頭顱,虎口張開,吐出一道白金色的刀光,直奔燕擊浪雙腿。

刀光凶戾陰森,瘮人毛髮,浮現出無數張詭異的鬼魅面孔。每一張鬼臉都口吐陰煞刀光,刀光里又生出密密麻麻的鬼魅面孔……

與此同時,清風飛掠而至,符劍捲起熾亮雷電,直刺燕擊浪面門,恰與陰九幽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第四息!好,這記白虎七煞刀值得一瞧!”燕擊浪忽而蹲下,肩頭微側,剛好將繇猊巨大的獅頭對準刀光。符劍從燕擊浪頭頂上方射過,不停頓地一折,往下直刺,快似電光曲折而落。

這一劍變化自然,一氣呵成,盡顯清風煉虛合道的大宗師功底。

燕擊浪屈指一彈,正中劍尖。“咚”的一聲長長悶響,符劍輕顫,向外盪開。清風被震得後退一步,立足不穩,又退一步,體內氣息紊亂激蕩,被迫再退一步。

清風符劍揚起,再欲刺出,手腕禁不住一陣酸麻。燕擊浪看似僅一彈指,實則一瞬間連彈三十六下,每一下濁氣疊加,硬生生將他逼退。

“第五息!”

繇猊怒張的獅口咬碎刀光,受激之下,蟒尾一甩,把陰九幽肩頸的白虎頭顱掃得粉碎。陰九幽如遭雷殛,吐血踉蹌倒退,半途中身形一旋,化煙飛逃。

“陰教主技窮了。”燕擊浪這才轉過身,如影隨形地追上輕煙,一掌似疾似緩,橫空切過。“噗噗噗!”輕煙斷成數十截,摔到地上,變成陰九幽四分五裂的屍首。驀地,一道虎形黑霧從殘骸內鑽出,剛要逃竄,被燕擊浪大手凌空拍下,灰飛煙滅。

手掌在地上一撐,燕擊浪借力躍起,撲向遠處,目光兀自在支狩真附近停頓了一下。先前此處尚有二人,早被他氣機鎖定,如今竟都莫名失蹤,再無半分感應。

“有意思!”燕擊浪不惱反喜,變數出現,意味着遁去之“一”不再無跡可尋。倏然間,他在半空一個橫移,藍紫色的電光瞬息擊至,落在原先位置,徑直飆射出去,打得岩石炸開,十多條深長的裂紋沿着山勢延伸。

清風的劍斬又一次落空,握劍的指節綳得蒼白。

雷電如吼,雨沸如瀑,兩旁草木飛速倒退。清風躍過崖,衝過林,再折回來……一路苦苦追逐着燕擊浪觸目可及,又遙不可及的背影。

崎嶇山路,兜兜轉轉,長得彷彿沒有盡頭。

一如八歲時,娘親執着他的小手,一步步走向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陡而長的山階,一樣望不到盡頭,汗水是濕透全身的大雨。

每有道士走下來,娘親趕緊拽住他,避讓到最邊上,垂下頭,露出卑微的笑容。他偷偷往後瞧,道士的背影遙不可及……

“砰!”燕擊浪高高躍過一堆山岩,陡然一個滯停,右腿毫無徵兆地向後踢出,正中山岩。

血肉摻着泥漿噴出,岩石化作九仞的模樣,胸口洞穿,心臟碎爛如醬。金燦燦的飛來峰“骨碌”一聲,滾到燕擊浪腳邊。

“這東西倒能換些酒錢。”燕擊浪腳尖一勾,飛來峰挑送入懷。

三十丈之外,清風爆發出怒雷般的厲嘯,直撲過去,全身清氣傾巢而動,一時電光如雨,傾瀉疾射,覆蓋住燕擊浪每一處可能避開的角落。

燕擊浪倏地手足一縮,身軀蜷起,繇猊像一塊巨大厚重的盾牌,牢牢護住了他。電光紛紛射在繇猊身上,濺出血雨,激起一縷縷白煙。繇猊痛吼着劇烈抽搐,尾巴轟然拍在山岩上,砸出一個凹陷的深坑,數十道裂溝輻射出去,亂石翻滾,泥漿奔流。

燕擊浪四肢展開,彈跳而起,再度甩開清風。十來個起落,他已奔近山腰。氣機遙感之下,道門每一個人都逃不出他精神力的鎖定。

山腰岩壁如削,中間裂開幽暗的狹縫,張無咎站在那裡,絕望地望着燕擊浪挾繇猊撲近,手足僵硬如木,徹底喪失了反抗的勇氣。

“砰!”一道身影從高險的山巔直墜而下,像一道凌厲劈下的閃電,孤獨又耀眼。

水柱衝起,泥石迸濺,那道身影落到山縫前,踉蹌了一下,微顫着直起腰,桃木符劍一點點指向燕擊浪。

燕擊浪驚訝地看了一眼清風,停住腳步,繇猊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震得岩壁搖搖欲墜,碎石簌簌而落。

清風立在大雨中,濺滿泥水石灰,整潔的道髻被狂風吹得散亂。

漫天雨水潑上臉頰,冰冷無情,又有一種灼燒的刺痛。娘親病死的那一晚,他也是這樣站在大雨中,孤獨又無助。

燕擊浪凝視清風,沉默半晌,長嘆一聲:“道友道心堅定,實乃洒家生平僅見。你走吧,洒家不為難你。”

清風默然無語,只是攥緊符劍。光潤的暗紅色桃木劍柄,用了百年,依稀還殘留着昔日粗糙的樹疤。

這本就是一截再普通不過的桃木,他看着娘親在油燈下慢慢削磨,劍胚出來了,窄窄的劍柄也出來了……

符劍一動不動,指向燕擊浪,劍身不斷亮起一絲絲一縷縷的光,直到整柄劍化作一道眩目抖動的電光。

“最後,”清風的聲音低沉有力,“我還是一步步走上了雷霆崖。”

他抬頭望着天神下凡般的燕擊浪,道袍激揚,身劍合一,化作了一道直衝無回的閃電。

娘親,我們不要低頭。

劍光破空,黑暗的天地變得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