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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使此言又錯了。”

高傾月身形巋然不動,嘴唇微啟,張口從容一吸,將擊來的洶洶劍氣一口吞入腹中。

世家子們再次高聲喝彩,高傾月這一手露得雲淡風輕,似不費吹灰之力,偏又高深莫測,不着一絲術法痕迹,連身上月白色的寬袍都不曾掀起半點波瀾。

鸞安心頭一震,他尚是首次見到羽族無堅不摧的劍氣,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化解於無形。

“貴族號稱‘天之子’,我以此杯敬天,又如何稱得上無禮呢?”高傾月神色自若地答道。

鸞安不由語塞。

“對爾而言,吾等上族的話只有對,沒有錯。”鸞族劍修冷哼一聲,跨上一步,正面對峙高傾月,一束耀眼奪目的寒芒緩緩從他頭頂天靈蓋浮出。

這是羽族以出生時的尖喙煉成的劍,本就屬於身體的一部分,平時溶入血肉,進行熔煉溫養,滋長靈性。單從肉身角度而言,每一個羽族,天生即是人劍合一。

森森的劍勢鎖住高傾月,引而不發。一旦他稍露破綻,便是雷霆一擊。

高傾月淡然一笑,忽而左足邁出,看似迎向對面的鸞族劍仙,引得對方劍勢移動,頭頂上方的寒芒呼之欲出。

倏而間,高傾月左足一晃,又落回原地,彷彿從未動過一般。

鸞族劍仙的劍勢鎖定頓時落空,寒芒也被牽動,泄出一縷劍氣斜射而出,擊中高傾月腳前的地面,陷出一個深孔。

“罷了。”鸞安目光一閃,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言語羞辱一下人族沒關係,動手蠻幹就沒什麼必要了。何況高傾月一身實力高深莫測,並不好惹。

鸞族劍仙冷冷地瞧了高傾月一眼,寒芒倏地沒入頭頂,回身落座,全然不懼自家境界不及對方。

劍修的戰力向來冠絕同級,羽族劍修更是出奇地強橫,尤擅越級殺敵。煉神返虛之境的羽族被尊為劍仙,已能展翅翔空,匹敵外族的合道初階高手。

整個羽族人才濟濟,號稱三百劍仙,等若三百位合道戰力,壓得八荒各族盡皆俯首。

“高大將軍說的也算有一分道理,敬天就是敬我們羽族。不過嘛……”鸞安森然一笑,“敬天之禮不是該由晉明王或是太子親自而為么?怎地讓屬下越俎代庖,尊卑不分呢?”

“上使有所不知,高大將軍也是孤的老師。我人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高師代孤行事,並無不妥。”伊墨回到座上,暗恨地掃了一眼世家群臣。這群賊子拿着朝廷俸祿冷眼看笑話,個個不得好死!

“奏樂,進膳!”邊上的太監及時喝道,靡靡弦樂響起,絲竹悠揚回蕩,緩解了場上劍拔弩張的氣氛。

宮女們捧着各色珍饈佳釀,魚貫呈上。鸞安拿起銀光閃閃的刀叉,切開一盤熱氣騰騰的五色乳牛腰肉,叉起一塊嫩肉,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與羽族一樣,人族高層的膳食同樣由饕族烹飪,滋味鮮美。只是人族更多了些妙趣,比如這盤五色乳牛腰肉,擺飾成一頭奔牛的樣子,灑上千年苜蓿花瓣,豎起的牛角以黑鯊魚籽拼合,上方再以金茸參汁澆出一輪明月的圖案。饒是鸞安出身富貴,飲食挑剔,也不禁暗暗點頭。

“這些賤民怎麼用細棍子夾菜?真是可笑之極!”一個傲慢又刺耳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大英挺的羽族青年手執刀叉,懶洋洋地坐在鸞安下首,雙瞳金光閃爍,難以直視。

鸞安不悅地放下刀叉,瞧了一眼鷹耀。巡狩外族打壓一下足夠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那就是不知分寸地鬧事了。

“什麼細棍子,這叫箸!孤陋寡聞!”“奇了,多毛的上族連筷子都不認得!”“吃個飯還要用刀,分明是不開化的野人嘛!”一時喧聲四起,wàiwéi的世家子大為不滿,紛紛出言譏諷。

鷹耀身後,一名肅立的鷹族劍仙厲哼一聲,聲線猶如千萬根細銳的劍絲迸射,霎時覆蓋全場。那些個開口的世家子只覺耳膜脹痛,喉頭如遭針扎,再也叫不出聲來。

高傾月與伊墨交換了個默契的眼色,並未出手阻攔。伊墨甚至暗自竊喜,由得這些世家子吃苦頭。

司徒王亭之與司空潘陽明對視一眼,暗暗蹙眉。

“爾等這些低劣賤族懂得什麼?兩根簡陋的細棍子,只能任由鋒利的刀叉切割!”鷹耀傲然挑了挑眉,乜斜了一眼塗脂抹粉的士族子弟,“刀叉是鋒銳!是進取!是霸道!是我為刀俎,爾為魚肉!”

四下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驀地,一個激昂憤慨的語聲傳出:“箸長七尺六寸,應七情六慾之兆。箸頭一圓一方,合天圓地方之理。箸分為二,容陰陽合一之道。此乃我人族泱泱大道之禮,豈是爾等蠻夷可知?”

人群中,孔九言面紅耳赤地站起,高舉箸筷,言辭激烈,額頭細嫩的青筋幾乎要暴綻出來。會稽孔氏貫以禮義傳家,箸與禮儀密不可分,羽族辱及箸筷,他再也按捺不住。

支狩真、謝玄等人不覺露出驚訝之色,孔九言文弱嬌美,行事循規蹈矩,不想也有如此衝動的一面。

“侮辱上族,罪無可恕。死!”鷹族劍仙面色一寒,屈指彈動,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劍氣破指射出,快若電光石火,直奔孔九言咽喉。

鸞安神色一變,暗罵鷹耀蠢貨。陪宴的皆為人族權貴,若是胡亂殺人,鬧出大事如何收場?豈不是給他添麻煩?

滿朝文武一片嘩然,伊墨也吃了一驚。羽族雖然一向跋扈,但如此妄為還是頭一遭。“高師!”他只來得及叫出一聲,高傾月聞言作勢阻止,卻是故意慢了半拍。

劍光瞬間抵至孔九言喉前。

“撲通”一聲,孔君子突然踉蹌摔倒,順勢腳下一勾,孔九言也被他絆倒,往前撲倒在食案上。金色劍氣一掠而過,將後方一名吹笙的樂師貫穿頭顱,鮮血飛濺出來,引得一片驚亂。

“非禮啊,誰偷偷掐了老夫一把哦?”孔君子捂着屁股,坐倒在地,滿臉哀怨地看向謝玄。

謝玄呆了一下,老傢伙瞧我做什麼?我又沒摸過他。他目光觸及王涼米回頭投來的古怪眼神,脫口而出:“不是我,是小安!”

支狩真瞠目結舌。

“殿下,上族在我皇家林苑公然行兇,怕是有違國體啊。”司徒王亭之對伊墨躬身道。

司空潘陽明也起身進言:“還請殿下喝止。”

伊墨遲疑之間,鷹族劍仙手指彈動,又射出兩道金光劍氣,盤旋着穿過人群,不依不饒地斬向孔九言。

一干世家長輩臉上露出不滿之色,這些羽族未免欺人太甚。孔氏多名族老連連怒喝,身後浮出六藝聖光法相,齊齊擊向兩道金色劍光。

此乃會稽孔氏的家傳功法,浩然聖光中,一名偉岸古者若隱若現,生有六臂,掌心各自托着一本經書、一張瑤琴、一方古鼎、一把算籌、一副弓箭以及一匹仰頸抬蹄的駿馬。

“轟!”一道金色劍光被眾多法相截住,另一道劍光靈活一繞,轉了個弧度,從側面射向孔九言。

這群孔家的敗家子,連祖宗獨創的六藝絕學都使得破破爛爛!孔君子翻了個白眼,當年孔尼施展法相時,六臂輪轉循環,經書、瑤琴、古鼎、算籌、弓箭、駿馬不僅各具妙用,還可生生變化,威能無窮,被當時的修鍊界尊為“聖光千古不息”。

金色劍光不斷逼近,空氣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孔九言臨危不懼,手掐術訣,背後同樣浮出一具六藝聖光法相,迎向劍光。

孔君子左腿微抬,鞋尖隱秘地一點孔九言小腿。後者身軀猛地一震,一股渾厚精妙的氣息透體而入,融進法相。

“轟!”聖光中的古者六臂晃動,古鼎率先彈出掌心,罩向劍光,金色劍光立即一滯,被暫時定住。算籌接着撒開來,眼花繚亂地跳躍不停,劍光的力道、角度、劍氣分布、最強處、薄弱處被一一清晰測算。

隨後,駿馬長嘶揚蹄,帶動孔九言奔騰而起,疾風般脫離劍勢籠罩。與此同時,弓弦綳起,利箭激射而出,正中劍光最弱處。“砰!”金色劍光斷成兩截,搖搖晃晃。緊跟着,瑤琴撥動,音色蒼茫悠遠,斷折的劍光腐朽剝落,散成碎片。最後經書展開,碎片紛紛投入其內,書頁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凝聚的金色劍光烙印。

“聖光千古不息!是先祖的聖光千古不息啊!”一名孔氏族老仰天長呼,老淚縱橫。

金色劍光蕩然無存,半空中,唯有聖光浩然長存,六藝輪轉不息,彷彿穿越了時間亘古的長河。

昔日無上大宗師孔尼破碎虛空的絕學,千百年來,第一次重現當世。

“聖光千古不息!”謝玄突然站起來,走到孔九言邊上,並肩而立。接着是周處,王涼米,王徽,王獻……世家子一個接一個站起來,肩並肩,肅立在浩然長存的聖光下,像連成一片的高大城牆,沉默又堅定。

聖光千古不息!

孔君子出神地仰望着聖光中的古者,恍惚又回到彼此並肩,遊盪天下的時光。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一具不再孤獨的魂器。

“小君,我要破碎虛空了。”

“嗯。”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嗯。”

“你若是不開心……”

“我會離開孔家,一個人天天泡妞,無拘無束,不曉得有多開心……”

破碎虛空的那一晚,他一個人在月光下走過來,走過去,踩着自己孤獨的影子。

無論怎麼用力踩,影子都是沒有腳步聲的。

影子又怎麼會有腳步聲呢?孔君子側過首,默默凝視着孔九言。

透過少年秀美的側臉,他依稀望見老友昔日的輪廓。走在一起的時候,他也能清清楚楚聽見自己和孔九言青春活力的腳步聲,一如千百年前的迴響。

於是那段並肩闖蕩的時光一直還在,無論再有多少個千百年。

彷彿老友長伴身畔。

從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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