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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聞大晉竹林六子響徹紅塵的盛名,今日一見,果然特立獨行,巧言利口。”邊無涯目光一閃,語聲從容不迫,絲毫未因六人合力施壓而感到驚慌。畫舫兩側的雕花窗被天魔混沌場推動,無聲打開。

夏日晌午耀眼的陽光灑進來,透過窗口,謝玄諸人望見河裡赫然多出了十多艘畫舫,若即若離地遊走四周,隱隱將這片水面封鎖。

畫舫懸掛的燈籠上寫着王、謝、原、潘、周等世家的姓號,潘氏的人正將潘安仁從河裡救上船,他被邊無涯的天魔氣封住全身,宛如包裹了一層空氣囊,在河水裡載浮載沉,隨波逐流,剛剛才被發現。

伊墨頓時膽氣一壯,挺胸顧盼,如今己方人多勢眾,高手雲集,再也不用懼怕小魔師的淫威。

邊無涯的目光淡然掃過一干門閥高手,並未多做停留。這些人的修為最高也不過是煉神返虛,多年混跡朝堂,早已絕了道途。這也是他先前故意說竹林六子盛名“響徹紅塵”,實則充滿了不屑之意。

邊無涯的目光從眾人身上一掠而過,投向江岸。

一株橫向河面傾斜的巨大垂柳下,一名中年男子玉樹臨風,扶枝靜立,陰暗的樹陰也遮不住皎皎的容光。

邊無涯心頭驟然一跳,江風吹起中年男子的月白色中衣,衣袂的翻飛恰好契合著河浪的起伏,整個人似隨着秦淮河一起流淌,看似靜,卻似動,像是動,偏又靜。

邊無涯盯着對方瞧了片刻,居然一直無法鎖定此人的確切位置。彷彿中年男子既能亘古不變地保持靜立,化作磐石永固,又隨時可以化成一縷秦淮水波,出現在自己面前。

高傾月!邊無涯心中雪亮,唯有合道高手,才會令他生出如此玄異的感受。

以他的眼力,高傾月的修為至少在合道高階,甚至可能是合道巔峰,一舉一動,無不體現出天人合一之妙。難怪自己沒有察覺到竹林六子等人的接近,高傾月必然施展妙法,蒙蔽了他的感官。

好在無論是高傾月,還是竹林六子和各家門閥高手,都只在附近威懾,並未直接闖入畫舫,顯然是在忌憚人族第一高手裴長歡,不願給魔門留下“以大欺小,以眾凌寡”的口實。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想逐走伊墨等人,留下綠遺珠卻是不可能了,唯有日後再作打算。

“諸位大晉有道之士齊聚此地,共享秦淮風月,不妨和原安小友一同,解開邊某胸中疑問。”邊無涯暫時放下謀劃,先滿飲杯中美酒,隨後從容問道,“道門講道法自然,天地不仁。既然天地是公平的,為何世上善人少惡人多?既然天地無情,我等源自天地,為何生而有情?若是大道無情,仙人無情,豈不違逆人之本性,違逆自然之道?”

諸多門閥高手面面相覷,無論是人性善惡,還是仙人的有情無情,都是大晉清談中出了名的無解之題。如果承認人性善惡有情,便會與天地大道的無情相悖,這一點連道門上層都難以自圓其說,何況是他們?

劉伶哼道:“小魔師心有疑惑,為何捨近求遠,不去問你自家的老師?莫非人族第一高手也解不了你的疑問么?”

邊無涯反問道:“貴國先賢孔尼嘗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在座的各位都是當今才俊,原安小兄弟更是名揚建康,被譽為江淹之後最傑出的劍道天才。我虛心向他們請教,有何不可呢?”

阮籍冷笑一聲:“既是求教,為何居心叵測地扯上道魔之爭?不過是一場清談玄理,硬要說成是道魔對戰,實在太過荒謬!”

邊無涯微笑道:“邊某一時興之所至,想為這場清談添一點彩頭而已。各位若是知難而退,大可取消此議。不過聽說劍修都是寧折不彎,如此退讓,不會影響原安兄弟的劍道修為,令劍心蒙塵吧?”

竹林六子齊齊神色一變,邊無涯此言甚是陰險,故意動搖原安的劍心。原安年紀還小,道心未定,最容易受人影響。

這也是魔門中人最喜歡的手段——魔染。以各種手段威逼引誘道門中人,令其本心崩潰,轉而投向魔門。

嵇康等人禁不住擔憂地望向支狩真,後者猶自手舉邊無涯敬來的酒杯,神思恍惚而立,宛如夢遊一般。

山濤沉聲喝道:“小魔師太過牽強附會,區區口舌之爭,與大道本心又有什麼干係?”

邊無涯洒然一笑:“究竟有沒有干係,要看這位原安小友——”

“嘩——”支狩真手腕一抖,杯盞中的酒水潑了出去,灑了一地,幾滴酒還濺在邊無涯的小腿上。

邊無涯的神色驟然一變。

竹林六子不由一愣,難道原安一時惱羞成怒,潑酒羞辱邊無涯?謝玄、周處暗叫不好,立即靠向支狩真,準備與邊無涯大打出手。

“正如潑酒落地,酒水縱橫流漫。”支狩真忽而曼聲吟道,他的神思仍然置身於呼嘯奔騰的怒江上,雪浪滔天,峰濤如怒如聚,一葉扁舟跌宕起伏。

一杯新燙的綠蟻酒傾倒在船板上,酒水縱橫流淌,分灑各處,呈現出不同的流動形狀。

青衣文士手指流散的酒水,笑而不言。

他沉思片刻,欣然說道:“正如潑酒落地,酒水縱橫流漫,罕見正方正圓之形……”

“罕見正方正圓之形。”支狩真凝視着地上流淌的酒水,夢囈般地說道,彷彿與昔日的語聲重合在一起。

一時滿座肅寂,鴉雀無聲。無論是畫舫內的孔君子、王氏兄妹、謝玄等人,還是畫舫外的竹林六子、各家門閥高手,以及靜立江畔的高傾月,無不如遭醍醐灌頂,心神震撼,深思支狩真的言外之意。

邊無涯目光閃動,無法置信地望着支狩真,嘴唇微微顫慄。

“妙哉,妙哉!”嵇康的語聲驀然打破了四周圍的寂靜。

這位建康第一名士,竹林六子之首心潮澎湃,欣喜若狂地道,“杯中的酒水,正如我們每一個人,稟受於天地自然的原質都是一模一樣的。酒水潑到地上之後,四散流動,形狀各異,猶如人性的善惡差異。而正方、正圓形狀的酒水最為罕見,所以這世間純善之人最少最罕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