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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郡,章安縣,回浦村。

“燕施主,你該吃點東西了。”

慧遠端着缺口的陶碗,走到床邊,輕輕吹了吹魚湯上冒着的熱氣。

清晨的海風搖晃着懸掛的船槳,從污濁發黑的木板窗縫裡“呼呼”擠進來,吹得灶頭上的鐵皮水銚子“咣當咣當”抖個不停。

窗外是灰藍色的天空,海浪拍岸,捲起白色的浪沫。泥沙灘上,錯落停靠着一隻只小漁船。幾棵孤零零的矮樹在海風中輕擺,樹榦之間系著麻繩,繩上掛曬着幾張漁網。

燕擊浪仰躺在單薄的木板床上,胸前蓋着泛潮的薄毯子。他面頰瘦得凹陷,皮緊緊貼住顴骨,鬚髮蓬亂,目光獃滯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若非他還有細微綿長的鼻息,簡直與死人無異。

慧遠一隻手托住燕擊浪的後背,扶他起身,另一隻手將魚湯碗湊到他面前。

燕擊浪面無表情,也不動嘴。慧遠嘆了口氣,伸指輕點燕擊浪的喉頭,稍一發勁,逼得他張開嘴巴。慧遠一點點喂下魚湯,手掌依次按過燕擊浪的頸部、胸、背各處穴道,令他可以順利吞咽。

燕擊浪也不反抗,始終沉默無語,彷彿一具逆來順受的屍體。

慧遠扶着燕擊浪躺下來,勸說道:“燕施主,寧姑娘已經死了。她拼了自己的性命救你,你要是不想活,豈不是辜負了寧姑娘的心意,讓她白白犧牲?”

燕擊浪仍舊呆若木雞,一聲不吭。慧遠又勸了幾句,盤坐在床邊,開始低聲念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的誦經聲十分乾淨,溫和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燕擊浪任由慧遠念經,連根手指都不曾動彈一下。

慧遠足足念了一個時辰的經文,直到日上三竿,才停下來道:“燕施主,我要去幹活了,你好好休息。燕施主,你不為寧姑娘着想,也要為其他人想一想。你有兄弟姐妹嗎?你的雙親尚在嗎?你的朋友呢?你一死了之很容易,可曾想過他們的悲痛欲絕,正如今日的你一樣。”

燕擊浪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又恢復了木然的神情。慧遠起身,雙手合十對燕擊浪躬身一禮,走出屋子。

這是一座漁村,坐落着百來戶人家,平日都以捕魚為生。幾個皮膚黝黑的老船夫坐在海灘上,一邊颳去漁船底部黏附的藤壺和貝殼,一邊拿着錘子、木板,敲打修補漁船。

十來個漁婦拿着針、繩,正在織補漁網,瞧見慧遠來了,紛紛熱情地向他招呼:“小賈來了啊。”“你爹咋樣了?病好點了不?”“快過來,幫嬸子搭把手!”

時隔經月,慧遠的頭皮早已長出了一截青茬,不再是光頭和尚的模樣。道門正在滿世界追殺燕擊浪,慧遠不敢暴露身份,於是用了自己俗家的姓,對外宣稱燕擊浪是他父親,患病流落至此。

慧遠身無分文,便幫這些漁婦一起織補漁網,打打下手。他不要銀錢,只是討些隔夜的粥湯,手底勤快,人又老實本分,村子裡的人甚是喜歡他。

“翁嬸好,張大姐,王嫂……”慧遠紅着臉,一一回應,避開幾雙火辣辣的目光。他臉皮子薄,長得白凈,說話的聲音也溫柔,村裡膽大的寡婦都喜歡拿他打趣,說幾句葷話,瞧着他滿臉漲成豬肝色,隨後哄堂大笑。

慧遠拿起一張破漁網,接過漁婦遞來的魚骨針,手腳熟絡地開始縫補。他的手指極為靈巧,動作飛快輕盈,惹來一片嘖嘖讚歎聲。

“小賈,你爹的病拖了不少天,過會兒我帶你去北邊的海神廟拜一拜,求海神娘娘保佑他卻災祛病……”

“嘻嘻,我看給小賈張羅一個媳婦,為他爹沖沖喜最好。小賈,你看我怎麼樣?”

“滾一邊去,你個浪蹄子都能當小賈他娘了。”

“你們懂啥?老女人最曉得疼人了,小賈你說是不是?

慧遠紅着臉不敢搭話,補完漁網又主動幫老漁民敲板補船,雙手一直沒停過。

遠處,一個躺着曬太陽的閑漢瞅了慧遠一陣子,趁人不注意,徑直走開,偷偷摸摸來到慧遠的住處。

這本是村民堆放破損漁具的雜物房,用海泥、砂子和螺殼混合在一起砌成。慧遠來了以後動手修繕,屋頂覆蓋茅草,壓上礁石,用大捆樹枝搭了一扇簡陋的柴門。

閑漢四下里瞅了瞅,一把推開柴門,躡手躡腳走到燕擊浪床邊。一不小心碰倒了鐵皮水銚子,“咣當”一聲摔在地上,嚇了他一大跳。

燕擊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木訥無神地望着屋頂,彷彿沒有看到外人闖入。

閑漢禁不住心裡發毛,這傢伙不會是個死人吧?“哎!兄弟?”閑漢咳嗽一聲,聲音發顫地吆喝了一句。他叫二魚籽,整天遊手好閒,偷雞摸狗,是村裡出了名的憊懶漢。

燕擊浪聞所未聞,一如泥塑木雕。

“哎,大爺叫你呢,醒醒!”二魚籽踢了一記床腳,木板床發出刺耳的“嘎吱”聲,搖晃了一下,床上的燕擊浪也跟着晃了一下。

不會真死了吧?二魚籽呆了呆,手心湊到對方鼻孔前,隔了一會兒,才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他瞧瞧四面無人,趕緊伸手揣入燕擊浪的衣衫,大肆掏摸一番,瞧瞧有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什。

燕擊浪躺在床上,毫無反應。

“是個窮鬼!”二魚籽不乾不淨地罵了幾句,悻悻抽出手,“真他娘的晦氣,摸了窮鬼,越摸越窮!老東西居然比大爺我還窮,有沒有天理了?”

燕擊浪還是一動不動。

二魚籽略一猶豫,一把揪起燕擊浪的衣領:“銀錢藏哪了?老實點交出來!呔,大爺在和你說話!他娘的,說話啊,你窮得連屁都放不出一個了?這是瞧不起你二魚籽大爺嗎?”他左手高高掄起,作勢要打燕擊浪。

燕擊浪眼珠子轉了一下,二魚籽心裡一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數息過後,燕擊浪兀自在床上僵卧不動。

“他娘的,你敢嚇唬你大爺?”二魚籽惱羞成怒,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揪住燕擊浪的衣襟,對着他的臉猛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燕擊浪的臉還未見紅,二魚籽的手倒是迅速腫起來,像紅亮的豬尿泡,疼得他哇哇亂叫。

邪門了!這窮鬼的臉比石頭還硬?我這是撞了邪,還是海神娘娘要罰我?二魚籽雖受村民嫌厭,但也沒幹過此等欺凌老弱的惡事,心裡難免有些害怕。腳下挪動,他轉身往外跑。

光線驟然一暗,一道孤崖般挺直的身影擋在柴門前,瞧不清面目,此人彷彿籠罩在迷霧裡,唯有目光威如雷電,令人心驚膽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