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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兩柄木劍忽進忽退,在半空以眼花繚亂的速度不斷交擊,發出急促沉悶的響聲。劍風來回激蕩,四周桃杏落英如雨。

倏然間,持劍雙方同時後撤,背靠樹榦,又疾撲而上,雙劍連續碰撞數百下,猛地貼近,兩柄劍身緊緊相格,咯咯作響。

僵持數息,支狩真劍身疾旋,轉向直劈。老麻順着對方劍勢後退,反手回刺。“篤!篤!篤——”雙方攻守轉換,兔起鶻落,繞着繁茂錦簇的園林一路遊走撲躍,地上不時揚起一縷縷塵土。

一連串騰挪刺擊之後,雙劍猝然衝起,不斷接近,兩柄劍尖“砰”地在空中相撞,崩出米粒大的缺口。

雙劍一觸即分,各自收回。

“今天就到這裡。”老麻垂下木劍。

“是。”支狩真豎起木劍,劍身貼額,認真地行了一個劍客禮儀。

老麻默然片刻,神色複雜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世子,我教了你二十天的劍,該學的你都會了。我去找王長史,把多收的蜜玉退還,讓他另請高明吧。”他隨手拋下木劍,猶豫了一下,轉身離開。

“老師暫請留步。”支狩真快步跟上,“恕學生冒昧,老師的言語中似有未盡之意,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老麻腳步不停,皺起眉頭道:“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是你的老師,你也不是我的學生,充其量是一場交易。建康城裡多的是劍客,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師。”

支狩真抱劍躬身一揖,並不答話。汗水從他額頭滴落,胸背濕透,也不曾擦拭一下。

老麻瞧了瞧他,大步流星地走遠。出了園林,他扭頭望去,支狩真兀自立在樹蔭下,躬身相送,姿勢紋絲未動。

老麻楞了一下,木劍抱在少年懷中,筆直、沉默又孤傲,閃着一簇金閃閃的夕暉。

老麻停下腳步,同樣默默地站着。暮色漸起,他丟下的劍安靜地躺在草叢裡,風吹過,就被草浪淹沒。

他低聲罵了一句,忽地折回來,重重拍了一下樹榦,震得花枝亂顫:“世子,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支狩真沉聲道:“您說該學的我都會了,那麼不該學的呢?”

老麻胡亂拍掉身上的落花:“世子,你是個嬌貴人,和我這種刀頭舔血的江湖草芥可不一樣。那些不該學的,有什麼好問的?”

“您錯了。”支狩真抬起頭,緩緩舉劍橫胸,“在這柄劍的面前,從來都沒有貴賤。”

老麻直直地盯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奇光,嘴裡卻不住冷哼:“那是因為你命好,才說的出這種荒唐話。名劍、良師、秘笈、丹藥……哪一樣你不是唾手可得?你可嘗過為了學得一招半式,跪下來求人的滋味?”

支狩真看了看老麻,道:“這樣的人,一定會有站起來的一天。”

老麻呆了呆,隨即發出一陣刺耳的冷笑:“到底是個公子哥,發白日夢呢!這個狗屁世道,既然跪了,就只能一輩子跪着。想站起來?能爬就不錯了!”他似不願再說,足尖挑起草地上的木劍,一把握住,眼中閃動着劍一般的鋒芒,“想學不該學的?你行嗎?”

“求您指教。”支狩真木劍揚起,徐徐指向對方。

“來,回到前面那一招!”老麻冷笑一聲,揮劍劈下。

“咚——”兩柄木劍再一次相格,緊緊抵住。支狩真正要如先前那般,轉腕變招,“啪嗒”一聲,老麻的木劍自行折斷,老麻手握小半截劍身,順勢直穿,刺中支狩真胸膛,將他遠遠擊飛出去。

“砰!”支狩真撞在一棵粗壯的樹榦上,脊背疼痛欲斷,他拄劍撐起,胸口又是一股鑽心疼痛,氣血激蕩之下,忍不住一口熱血噴出。

“來,繼續!”老麻如蒼鷹撲至,斷劍捲起呼嘯的氣浪,疾刺支狩真小腹。

支狩真半蹲在地,木劍撩起,指向老麻左肋,仗着劍長欲將其逼退。老麻不管不顧,揮劍衝上,“砰!”木劍劍尖率先頂中老麻左肋,刺出一個血洞,老麻身軀微側,沖勢不改,任由木劍撕開左肋,扯開一大塊血淋淋的皮肉。

頃刻間,他欺近支狩真,斷劍橫掃,支狩真回劍不及,被抽飛出去,血珠一路飛灑。不待支狩真緩過氣,老麻再次貼身逼近,一小截斷劍如匕首瘋狂攥刺,又快又狠,全無招法,簡直如街頭地痞毆鬥一般。支狩真瞬間中了十來下,鮮血從兩肋、小腹、胳膊紛紛濺出。

“學啊!你不是想學嗎?”老麻悍然猛攻,毫無罷手之意。支狩真忍痛揮劍,木劍划過弧圈,封向對方暴雨般的密擊。

“還不會?”老麻手臂上抬,肘部硬受一擊,硬生生夾住木劍,斷劍抽隙刺出,插中支狩真肩頭。

鮮血濺出,支狩真痛哼一聲,木劍不由自主地垂下。老麻旋即轉身,靠入支狩真懷裡,肘夾的木劍也隨之一扭,劍柄倒轉,“噗嗤”插進支狩真肋部,直入半寸。

“還不會嗎?”老麻厲喝一聲,“什麼是劍?對你是道,對我呢?不過是殺人技!”

支狩真驀然一震,若有所悟。

老麻牢牢握住劍柄,面無表情:“就算在羽族,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劍術天賦,你的劍甚至有了道意,比我更高明。可有用嗎?你的劍道練到像吃飯、喝水、呼吸那麼容易了嗎?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幾萬人、幾十萬人、幾百萬人向你撲過來的時候,半吊子的劍道只有死得更快!”

他轉過身,正對支狩真:“面對比你弱的對手,仰仗劍道,你可以輕易擊敗。可遇上比你更強的,你這種劍法只有死路一條,連生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

他失望地搖搖頭:“你太惜命了。命真的比劍重要嗎?”

支狩真茫然看着他:“劍比命重要麼?”

“這樣的選擇,只有一次。選錯了,你就要永遠跪着。”老麻喃喃地道,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唯有生死一刻,你才會知道自己是要命,還是要劍。”

支狩真低下頭,注視着從劍身不斷滴落的血珠,猛然一咬牙,身軀迎上去,木劍“噗嗤”深入,穿透後背,冒出一截。

二人霎時鼻尖相對,支狩真左手一扳,冒出的劍尖應聲而斷,握在手裡,扎進老麻背心。

老麻眼角抽動了一下,澀聲問道:“這是什麼劍法?”

“搏命的劍法。”支狩真喘着氣,鬆開手,緩緩坐倒在地。

老麻靜靜站着,眼神在黑夜裡閃着亮光。隔了許久,他撕下衣擺,紮好傷口,一步步向遠處走去。

支狩真扶着樹榦,艱難起身,抱劍躬身行禮。

夜色下,兩個人的身影相距越來越遠。

“我沒什麼可以再教你的了。”

“老師,殺人技也是劍道。”

黑暗空蕩的園林里,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又遠遠地飄過去,像兩點渺茫的螢火,孤獨又沉默地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