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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苦水巷憊懶的人,閑沽酒逗蟲鳥愛耍花腔。一夜間風雲起群雄逐浪,從此我塵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

天蒙蒙亮時,寧小象哼着小曲兒“空城計”,施施然走出魚市。

“空城計”是晉楚一帶出名的戲曲,講述了一個出身貧民巷子的潑皮,遭逢亂世,歷經一連串風雲際遇,最終崛起成絕代豪雄的故事。二十年前,趙蝶娘初次反串此角,一曲“空城計”唱作俱佳,技驚四座,由此譽滿京都,登上歌舞大家之路。

“得秘笈修術武一鳴驚人,入龍潭出虎穴百鍊成鋼。拋生死戰八荒壯懷激昂,我是英雄有誰問出身低下?”寧小象一路哼着曲兒,拐進一處橫七豎八的貧民巷子里,轉繞了半天,確定無人尾隨,方才悠然走上大道。他的膚色變白,眼框拉大,雙眉的間距縮短,全身骨骼發出一連串細密的輕響,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回府沐了浴,寧小象換上一身白衣便服,帶着兩個天羅衛的親信,去秦淮河畔的金陵春酒樓吃早茶。

走在暮春燦爛的朝暉里,寧小象口角含笑,滿面和風。有個老嫗摔倒在路邊,他還伸手攙扶。即便老嫗扯住他的衣服,哭叫着是他撞倒了自己,寧小象兀自沒有動怒,反而掏出一個銀錠,好言好語打發了她。

一名天羅衛笑道:“大人今個的心情不錯啊。”

寧小象開懷一笑:“入了我們這一行,一早睜開眼,瞧見自己還活着,都應該高興。”一夜刑訊逼供,他從公子哥口中撬出了完整的“六藝御法訣”。雖不是什麼高深法訣,卻是會稽孔氏的奠基心法。對於他這種寒門出身的人而言,已算是了不得的東西了,自然心情愉悅。

“大人,這種恩將仇報的刁惡賤人,何不讓我一刀砍了省心?”另一名天羅衛不解地問道。

“那可不是人,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老狗罷了,何必與她計較?”寧小象擺擺手,輕輕嘆了口氣,“她做不了人,才會做狗。這世上最難的,其實是做人啊。”

“大人早就是人上人了。”

“就是!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人手握實權,可要強上太多了。”兩個天羅衛爭相奉承。

“什麼人上人,還不是為陛下當差,看世家臉色?說到底,你我都是忠犬啊。”

寧小象笑了笑,三人來到金陵春,這家建康的老字號酒樓門前,已經人來人往,排起長龍。

這是金陵春定下的規矩。任你高門大閥,官尊位貴,進來都得老老實實排隊等位。這裡的大廚並非人類,而是以庖廚手藝冠絕天下的饕族,金陵春背後更站着一個龐然大物——八荒商團。

八荒商團財雄勢大,手腕通天,酒樓、客棧、妓院、牙行、當鋪、錢莊、賭場……諸多生意遍布八荒各族,號稱天下第一商團,據傳與各國國主、羽族凰後都有些交情。

寧小象三人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被店小二引樓入座,奉上熱氣騰騰的毛巾、香片。

“脆鱔面、煮三絲、灌湯包、蘿卜糕、醬鳳爪、獅子頭……”寧小象熟絡地點過茶點,用熱巾擦了擦手,又道,“取個符紋食盒,裝一份你們招牌的蝦爆鱔面帶走。”

店小二應了,哈腰問道:“客官可要聽曲子嗎?”

寧小象正要回絕,一個天羅衛接口道:“大人,金陵春新來了個趕座子賣唱的小嬌娘,叫小單兒。那嗓子真叫絕了,聽得人渾身都痒痒的,像小貓抓似的舒坦。”

“這位客官說的是。”店小二也熱情推薦,“聽過小單兒唱曲的客人都講,不比當年的趙蝶娘差多少哩。客官不妨聽一下,包你滿意。”

寧小象端起香片,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未過多久,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背負胡琴,領着一個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女來到座前,深深彎腰,道了三個萬福。

“燕人?”寧小象瞅了瞅少女湛藍色的瞳孔,隨口問道。

“大爺慧眼如炬,我和小女都是燕人。”老漢賠笑道,他和少女長相頗似,都是藍眼睛,高鼻樑,臉部輪廓凹凸分明,眉宇間自有一股硬朗的氣宇。

“哪個部落的?”寧小象目光掃過老漢手背上的青筋,又問道。

“圖翼部落。”老漢放下胡琴,“大爺想點什麼曲子呢?”

寧小象猶豫了一下,側過首,瞥見對面牆上的一幅斑斕壁畫。隔了一會兒,他淡然道:“空城計。”

琴音裊裊響起,雲板聲中,小單兒身段飄逸,朱唇輕啟:“我本是苦水巷憊懶的人……”

寧小象凝視壁畫,畫中的少女身着男袍,束髮戴冠,似隨着悠揚的歌音琴曲,翩躚舞動。那是趙蝶娘剛出道時,在金陵春座唱“空城計”,席上一位畫師當場動容所繪。事隔多年,色彩絢麗的壁畫變得一片斑駁,連少女靈動的眸子也模糊了。

“我是英雄有誰問出身低下……”

寧小象放下茶碗,在心裡無聲和着。二十年前,他也站在這樓上。彼時他不過是一個書院學子,飽受世家弟子欺辱。耳聽趙蝶娘唱出這一句,不由濁淚盈眶,掉頭而去。

“強敵伺城樓上我擊刀高歌,凌雲志血長流一曲難盡,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二十年的餘音婉轉繞樑,琴聲如水不絕,壁畫里的少女早已嫁作人婦。寧小象溫和地笑了笑,打賞了一錠金子,父女兩個稱謝告退。

“盯住他們,抓起來審。”寧小象瞧了一眼父女二人的背影,不動聲色地道。

兩個天羅衛吃了一驚:“大人,他們來路不正?”

“那個老的筋骨如鐵,手指骨節粗凸,呼吸頓挫有致,有一身極高明的武道功夫。女的腰肢靈巧,步伐輕盈,暗蘊魔門氣息。”寧小象拿起竹箸,夾了一隻晶瑩剔透的蝦餃,送進嘴裡。“他們是燕人,一口建康話說得這麼好,不覺得奇怪么?十有是大燕的探子,繡衣司的手向來伸得很長。別忘了,三日後就是夏至的萌蔭節,羽族也快要進京了,各國各族的探子必然會來湊熱鬧。”

“是。”兩個天羅衛起身領命,一人遲疑着道:“大人,萬一這兩個不是探子,豈不是得罪了八荒商團?”

寧小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羅衛的準則是什麼?”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那個天羅衛噤若寒蟬,低聲道,“屬下明白了。大人,審過他們之後……”

“處理掉。”寧小象端起符紋食盒,微笑着走出酒樓,輕輕哼起了空城計。“凌雲志血長流一曲難盡,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老漢的胡琴拉得很好,少女的台步手勢也好,唱腔更好。

可他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書院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