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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孝經·事君】

曾幾何時,黃琬認為他要比同列的士孫瑞等人更貼近皇帝的施政理念,他甚至能夠很快忖度出皇帝的心意,並作出相應的舉措。他曾一度認為自己的存在對於皇帝而言很重要,因為他有足夠的能力和經驗輔佐皇帝決策,也能藉助自己的名望維繫多方關係、調節利益,緩解過激的改革。

甚至於,黃琬可以在皇帝想到但一時沒有去做、或者顧忌到種種因由的時候主動去做,比如私自派人遊說益州、荊州歸附。可直到現在黃琬才如夢驚醒,皇帝通過他的手掀起了案檢民戶、整肅吏治的序幕,阻礙了關西士人起複的勢頭、再度離散了彼等與董氏的關係。等做完了這一切後,局勢變化,皇帝又開始毫不在乎的拋棄了他。

究其原因,不是黃琬不夠重要,而是他將自己弄得太重要了。

皇帝不會容忍朝中某種勢力的過分龐大,關西士人一旦有復起、與董氏聯合的苗頭,皇帝就借黃琬的手給其一擊;黃琬阻擊政敵,風頭正盛、又對朝廷新政不肯出力,自然要遭到驅逐。

在病榻上,黃琬一邊在想皇帝究竟是什麼時候決定要罷黜他、卻一直利用他至今,一邊總結教訓,對自家人黃射諄諄教誨:“老夫如今既已難保,可我江夏黃氏不能沒有後繼者!爾父雖為二千石,但已年邁,無有再進之資……今後光耀我家,還是得看你的。你凡事都需謹記,不可強自出頭,更不可自作聰明!”

江夏黃氏傳承已久,無數分支散布在荊州諸郡,譬如南陽黃氏,其較傑出的有在鎮南將軍徐晃麾下的中郎將黃忠、庲降都督孫策麾下的校尉黃蓋。但是南陽黃氏早已疏遠,彼此之間有沒有恩情、利益上的牽連,並不足以成為黃琬寄付的依託。

“明公,事情真已不可收拾了么?”黃射陡然被託付重任,心裡既激動又惶恐,雖然兩人相處的時日不多,但黃琬始終是他身後遮蔽風雨的大樹,如今大樹將枯,自己尚未成長,如之奈何!

“快去替我擬奏疏吧。”黃琬似不欲多言,這其中不單是有皇帝、關西士人的表態,更有荀氏在暗中推波助瀾。現在想起,若不是他前段時間為了迫使荀氏與他站隊諫阻整肅吏治的政策、罷黜了郭貢,自己哪裡會吃到這種苦果。

“謹喏。”黃射應了一聲,為黃琬掖好被子,正準備下去,忽的又似想起什麼,轉身問道:“來君他們會怎麼樣?”

黃琬怔怔的望着屋樑走神,聞言輕嘆道:“只要我走了,他們就不會有事的。”

跟對待楊琦的辭呈不同的是,皇帝幾乎是絲毫挽留都沒有的就准許了黃琬的乞骸骨。

正式蒞任的中書令賈詡親自代擬詔書,鄭重其事的宣稱司徒、錄尚書事黃琬公忠體國,乃漢室再興的功臣。前些年為了光復漢室、配合朝廷在私下裡的一些舉動雖然有失體統,但姑念其心可嘉,於今也不予追究,只讓黃琬解除職務回江夏頤養天年。

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楊琦、黃琬等舊臣接連退出朝堂,皇帝不滿於現行的宰相團隊,有意重建一個行之有效、銳意進取的中樞的決心不言自明。

黃琬被罷黜後,其司徒的位置就空了出來,馬上就要到正旦,諸類大禮不能缺了三公。所以皇帝沒有拖延,很快就徑直決定下了新任司徒的人選——由光祿勛楊彪繼任。

其實早在楊琦離開時便與楊彪透過底,會通過各種代價為楊氏再換來一個三公的位置,其中就包括這一次對黃琬的作壁上觀。這是一次與皇帝的交易,如今策書既下,楊彪按照慣例辭讓後卻仍不願從命,堅持要將司徒的位置讓給左馮翊種拂。

種拂是河南種氏出身,其父種暠在孝桓皇帝時擔任司徒,其本人也於初平元年代替荀爽為司空,後因地震被免,從九卿轉任郡守。種拂在任上頗有能名,早些年也是被皇帝看重的能臣,只是朝中一直沒有位置留出來給他,導致種拂蹉跎了不少歲月。

諸人本以為楊彪這是例行的辭讓,誰知楊彪態度堅決,竟像是非要把司徒讓給種拂不可。按理說,種拂有家世、有名望,曾經又做過三公,要繼任司徒倒說得過去,可這樣做對楊彪又有什麼好處呢?

聰慧如楊修也不甚明了,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他在書房裡問起了這件事:“種公資望雖然足夠,可與我等並不算親近,阿翁如今將三公之位相讓,果真是件好事么?”

“人老了,在乎的只有生前名與身後事。”楊彪斜靠着憑几,抬了抬手,示意對方入座。桌案上散亂的放着幾卷《道德經》《莊子》,他近來對道家學說頗感興趣,大有出塵絕世之意:“年輕時立下的壯志宏願,如今誰還能秉持如一呢?世態會變,人心也會變,記得當年在雒陽,我第一次見到袁本初兄弟,其二人是何等躊躇滿志?可隨後呢?卻還不是……”

見對方似乎把話題越說越遠、有些漫無邊際了,楊修忙止道:“阿翁!”他伸手開始將桌案上的道家典籍收攏了過來,一卷一卷的收拾整理:“何必做這等垂暮之言?如今正是明天子在位,天下有識之士大有可為的時候。”

“這麼說我還正當時。”楊彪咕噥了一句,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他似乎因最近跌宕的局勢有感而發,但眉宇間仍是精神抖擻、充滿信心。

楊修手上拿着書卷,一時沒有說話,他似乎在憑藉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思索父親固執的辭讓司徒的深意,得到司徒這個位置能帶來好處,那麼推掉這個位置也該給人帶來好處才對。而種拂身上有什麼價值呢?其人年歲擺在那裡,一腔血氣不如當年,註定在朝中是充當花瓶的角色。那麼是看中了河南種氏?

他腦海里一時間閃過黃門侍郎種輯、陳國相種邵等種氏子弟的名字,似乎有所得。

“種穎伯老了。”楊彪看到兒子認真思索的樣子,不禁露出欣慰的神情,他溫聲說道:“聽說他雙眼翳得連案牘都看不清,每每處理公務都是由郡丞、主簿從旁輔佐。他身體也不好,每天卻還要在飯後到城中街巷裡走動巡視,案檢戶口的事更讓他病了一場,太醫院已經派人去過幾次左馮翊了……你說他若非無所求,這把年紀了,何必還呆在左馮翊的位置上呢?”

“難道是不放心家中子弟?”說完這話,就連楊修自己也不信。

“一個黃門侍郎、一個陳國相,種家人都是那幅仗義持正、又忠君愛民的秉性,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楊彪哂道,他伸手欲拿茶壺為自己倒茶,卻被楊修一把接過了。看著兒子將整齊的書卷放在一邊,動作熟練的沏上了茶水,楊彪眼底流露出慈愛:“你可還記得右扶風傅睿?他是為的什麼而自行請辭的?”

“傅公是為了其子、吏部尚書傅巽。”這是才不久前發生的事,楊修一五一十的說道:“吏部掌考課功過,世上卻沒有兒子考校父親功過的道理,所以傅公為了不失禮,同時也是為了讓其……”說到這裡,楊修忽然愣住了,他立即放下了茶壺,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得說道:“難不成種公也是同樣?為了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