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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至今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國者矣。”————————【韓非子·忠孝】

朱靈不知怎的,許是見到了張泛堅持不退、聽到了張泛慷慨之詞,突然起了殺興,親自帶兵下場。先是使人圍住了楊昂,防止他去砍旗,又連着手殺數人,直奔張泛而來。

守衛張泛的并州兵皆不是朱靈的一合之敵,那口口聲聲要緊隨着張泛、同進退的秦琪見勢不利,也不見了蹤跡。只剩下張泛不得不親自迎戰,用不靈敏的左手跟朱靈交擊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被朱靈一刀砍在當胸。那兩隻護心鏡登時就划出一道火花,張泛悶哼一聲,被這一重擊擊倒在地,還未起身,朱靈便猛然撲了上來。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麼叫死命?”朱靈紅着眼睛狠狠瞪着張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張泛右臂肘關節處一砸,接著說道:“你忠過誰?你知道什麼叫‘義’么?你不過是朝廷的狗,哪裡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傳來一聲清脆的骨裂,劇痛讓張泛面色登時煞白一片,兩眼翻白,險些昏死過去。

“我告訴你,都是當兵打仗,殺人屠城,說出去誰也不比誰好聽!”朱靈把刀架在張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着對方的衣領,沉重的甲胄後面,張泛的喉頭毫無防備的裸露出來:“什麼朝廷大義?我呸!”

他像是泄憤似得抓着張泛怒罵了一通,這些天朱靈已經瀕臨瘋魔的邊緣,他是袁紹麾下的大將,卻不得不憋屈在這麼個小縣城裡,對面還是仗着朝廷大義的官軍。說起來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誰呢?袁公選的路才是真正能興復漢室的大道,長安城裡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卻始終不明白!

心裡頭的不服、怨恨、驚懼,乃至於那一絲不願承認的心虛,都讓朱靈心思緊繃。他有心逃回河北,內心深處卻又不願意驅使他這麼做,彷彿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來緊隨着袁紹建立的信仰就會一朝崩塌。種種矛盾之下,又聽見張泛說的那番話,朱靈終於在這最後一戰壓抑不住。

“將軍,將軍!”一聲驚呼喚回了朱靈几絲清明。

朱靈茫然的抬頭一看,只見城中烽煙四起、火光處處,他尚未說話,那人又急着叫道:“張府君他們開北門跑了!”

“什麼?”朱靈踉蹌着站了起來,也就在這時,只見徹底失守的城牆邊上再度湧入無數敵軍。五大三粗的樊稠見勝券在握,親自爬了上來,他站在牆邊看着朱靈,兩眼泛紅,像是在看一塊稀世奇珍。

“狗貨。”朱靈低聲罵了一通,此時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許多原歸屬於張邈的舊部再聽聞張邈已逃的消息後,也紛紛棄甲而走,只有朱靈當初從河北帶來的三營軍士仍緊緊圍繞着他,堅持不退。

僅剩下的數百人都在盯着朱靈的一舉一動,多年來的操練,皆以他為馬首是瞻。朱靈環顧四周,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沾滿血污的臉上划過,最後緊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張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鮮血濺到臉上,使得看上去更為凶戾。他什麼也沒說,光這一個舉動便已然是最後的號令,剩下的數百人轟然一喏,也不管什麼陣型隊列,一窩蜂的向樊稠等人殺去。

朱靈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諾言,直到最後戰至他一人,也沒有輕言放棄。他拄着刀,一手扶着腰間的傷口,盡量不讓肚子里的臟器流出來。背後就是那桿修補過後的大纛,那面旗幟早已被鮮血、煙塵熏染得污穢不堪,朱靈就那麼抬頭看着飄揚的旗幟,心裡沒來由的湧上深深的疲憊與解脫。

“稟將軍!張邈、張超等人已從北城逃脫,不知去向!”楊昂大步走到樊稠身邊,興奮的臉色中仍不免有些遺憾。

樊稠正盯着橫躺在地上的朱靈屍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幟正好落在朱靈身上。過了一會,樊稠這才回過神來說道:“你盡去轉告君侯,請他下決斷!”

“謹諾!”楊昂剛應了下來,旁邊忽然湊上來一個人——原來是秦琪。

“稟將軍,此戰告結,張令身負重傷,是否要先抬下去包紮患處?”

樊稠與張遼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并州人與涼州人之間素來不合,當年甚至有互殺袍澤的恩怨,在聽到張泛的傷情後,他豎起了眉頭:“怎麼?他還沒死?”

秦琪低下了頭,訕訕的說道:“醫者說張令的右臂已折,今後再使不得刀。而剛才朱靈那一擊,又被明光鎧擋下了幾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濺了些血,以後還需修養。”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廢人了?”樊稠譏笑着說道,在聽到對方上不了戰場以後卻是高興不已。如今他與張泛在一面旗幟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絕,於是他轉而說道:“不過他以前也未見有多了得,白白糟踐了這明光鎧!”

說完樊稠便不再理會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着的明光鎧,轉身走了。

秦琪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小步跑回張泛身邊,對半昏半醒的張泛小聲說道:“張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來的安防儘管由在下擔著,必會讓令弟放心!”

城外軍中,在聽聞張邈沒有趁這個時候爭取戴罪立功、偷襲朱靈,反而從北門做鼠兔奔逃後。賈詡着實訝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與他並肩而立的郭嘉,語氣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說中了。”

“是張孟卓自己在最後一刻看清了形勢,知道他必然會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誰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癮一來,就下意識的想咽口水。將酒癮忍了下去後,郭嘉又說道:“賈公不會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於城外設伏以待?”

“只要張邈難逃一死,說與不說,並無太大關礙。”賈詡擺了擺手,竟是準備轉身走下望樓了,他最後直視着郭嘉探詢的目光,緩緩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舊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稱讚過,諸如‘莫逆於心’、‘士為知己者死’、還有什麼‘高山流水’。義之所在,是天下人無不神往的去處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賈詡常年古井無波的眼睛深處,罕見的在人面前露出幾分鋒芒:“我生平最喜歡做的,就是毀掉這些看似美好而堅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