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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過猶不及。’”————————【論語·先進】

漢建安二年,十二月廿日。

未央宮,溫室殿。

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雲密布,北風呼嘯,天也黑得早。才到申初,小黃門穆順就指派起宮人在殿內燃起燈燭、擺上炭盆。高大的青銅樹上點滿金色的燈花,在溫暖如春的溫室殿,皇帝正與承明殿諸大臣裁定事宜。

皇帝在殿內穿着簡單,單只在外罩了件黑底紅緣的朝服,內襯一件雪白的中衣,與穿着厚袍大氅、剛從寒風中邁入殿內的趙溫等人比起來,更顯得自在從容。日益健朗的身子將兩件單薄的衣服微微撐起,他眉峰微翹,低眸輕輕抿了口穆順遞來的熱茶後,再將其遞還了回去。

與往常一樣,皇帝的這番動作,昭示着適才的議題已經結束,察言觀色的大臣們就需要及時報上下一個亟待皇帝裁決的政務。

“……并州天寒,太行山險,冀州情勢未明,確乎不宜派兵。”皇帝輕聲說道,身子略微往前,垂問道:“劉公在奏疏里說的樣樣是理,可我怎麼覺得,字字句句都是在推脫呢?”

司徒黃琬頭上沁出一層細汗,語氣堅定的回道:“劉虞仁厚長者,對朝廷、對陛下都是一片忠悃。陛下臆劉虞有推託之意,實非君臣之道,於陛下及劉虞,皆有礙聲名,唯望慎言。”

皇帝以手支着額角,目光放空,顯然在思索着事情而無暇回應對方。

熟悉皇帝的黃琬、趙溫等人見狀,面色卻是凝重了。

侍中楊琦站在公允的立場,接過黃琬的話頭,就事論事道:“稟陛下,即便劉虞與公孫瓚早年結怨,也是公孫瓚跋扈張狂,目無長官之故。所謂以德報怨,劉虞所呈奏疏中,並無一言‘不應救’,而是‘不能救’。如今凜冬已至,并州等地寒徹刺骨,鮮卑、烏桓等部族盤踞漠北,若無草糧,必有劫掠,故而度遼將軍段煨與寧胡將軍徐榮等部皆不可輕易調動。加之明年朝廷便要出兵關東,緊要處當是河南,若是此刻舉力於太行、常山,則有因小失大之弊,此皆臣等附議之言,還請陛下睿鑒。”

說著,尚書令吳碩也道:“如今燕趙之地寒徹,遠甚關中,袁軍久攻不下,長圍而氣餒,必乘勝而退,以待來年。如此,公孫瓚既有喘息之機,朝廷又得以在明年出兵時,借易京之圍牽制袁軍。”

皇帝終於沉默不下去,他緩和了顏色,出聲道:“不出兵,並不是說不助援,如今雖是寒冬,也可多遣獵戶、斥候過太行山探看井陘關、以及常山、中山等郡國虛實。劉虞言及常山等國豪強放縱公孫范入并州一事,需得慎重。趁着還有幾個月的時候,預先布置,總比臨了到頭還沒個籌算要好。”

黃琬立時應諾,又說道:“劉虞官居刺史,如今有益州在前,不敢擅專軍事。陛下不若由中台擬詔,命專人籌辦。”

“那就讓段煨去辦,明年開春,再命其率麾下萬餘兵馬南下,退防雁門,守好并州北部,至於南匈奴故王庭、及五原等地,一時顧不上了。”如今并州的軍事力量只有度遼將軍段煨與寧胡將軍徐榮的兩萬兵馬,鑒於明年關中要調動大量人馬出征,三輔與并州的防務就急需留下足夠的將領與兵馬鎮守。皇帝心裡已有了打算,想趁這個時候將防務重新規劃部署,調動一番兵馬:“至於徐榮,則讓他率軍往南退守上郡,一則看顧并州西側,二則也能策應左馮翊與河東。”

“臣謹諾。”

見皇帝緊盯着劉虞的真正用心不放,黃琬、楊琦等人皆不免鬆了口氣,在他們看來,無論劉虞拒絕救援是出自公心還是私心,此刻都不是派援兵的時候。至於劉虞在之後是否繼續諫阻,那就與這時的朝議無關了。

就在要將此事揭過的時候,殿外忽然有中黃門進來奏報,稱秘書郎溫恢、盧毓二人在宮門外跪地大哭。

溫恢與盧毓是在不久前來的長安,他們一路在孫禮等人的護送下越過太行山,進入并州後在劉虞的安排下送入朝廷。與此同時還帶去了公孫瓚在幽州搜刮糧草,隨意誅殺當地郡守,甚至連盧公後人都不放過的種種劣跡。盧公後人在幽州遭難,這在當時引起了朝野一片嘩然,若不是幽州暫時鞭長莫及,恐怕就要有人鼓吹出兵了。

皇帝當時為了安撫住溫恢與盧毓這兩個忠臣遺孤,又是為了拔舉這兩個人才,特意將彼等選入秘書監,由蔡邕等大儒教導。

如今公孫瓚兵敗求援,消息很快跟着傳入長安,許多人都知道公孫瓚是牽制袁紹軍力的一枚釘子,非到萬不得已不能輕易捨棄,皇帝多半是要相援的。這是出於長遠的利益,可有些人從感情上卻無法接受。

“穆順,將他們帶到偏殿里去,在宮門哭鬧像什麼樣子!”皇帝眉頭緊皺,他隱隱從外間呼嘯的風聲中聽見抽噎哭泣的聲音,兩個少年的父親、兄弟都死在公孫瓚手下,縱是往日他們再如何早成、理性,也敵不過幼失怙恃的悲慟。

穆順忙弓着身退下,殿外鉛雲密布,風雪驟降,兩個柔弱的少年正並肩跪在殿前俯身痛哭。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心哀親人,可在溫室殿還這麼哭鬧,多少有些晦氣。只是在這個事上,皇帝不好計較,穆順也不好多做什麼。他收起往日常帶着的笑臉,半強迫的將溫恢、盧毓兩人帶到旁邊的偏殿里去。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兩人的鼻子就哭得通紅,年紀小的盧毓甚至還流下兩行清涕。穆順讓人挪了一隻火盆來,不陰不陽的說道:“朝廷大事,按說旁人是不得干預的,爾等雖有孝名,但也在此等之列。好在事有可原,國家特許你們給個交代。”

“沒有公孫瓚,朝廷大軍就匡扶不了天下了么?”溫恢還算鎮定,他緊緊拉着盧毓的手,迎着穆順的面說道。

穆順被他一嚇,斥道:“住口!這也是你能非議的?”

溫恢從鼻腔中冷哼一聲,看似毫不畏懼的看着穆順,只有盧毓從對方抖動的手掌,才能得知溫恢心底的不平靜。

穆順轉身回去復命了,偏殿內只留下溫恢與盧毓兩個人相互依偎着。

盧毓時不時地抽了抽鼻子,溫恢望着火堆,心裡卻是在想許多事情。他的父親溫恕始終對朝廷念念不忘,心向神往,就算是遇難前也不忘叮囑他繼承遺志。這一路上千里風塵,他與盧毓嘗盡疾苦,當他剛來長安的時候,見到沿途風物,見到皇帝與諸大臣時,心中確實對漢室朝廷產生了不小的希望。

可如今面對着殺父仇人,溫恢卻又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動搖,所謂堂堂正正之師,朝廷作為代表‘大義’的一方,怎麼能與豺狼為友呢?

這是溫恢所不願想明白的。

也是想讓皇帝告訴他的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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