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獨坐懷明發,長謠苦未安。自應迷北叟,誰肯問南冠。。”————————【憲台出縶寒夜有懷】

袁紹轉過臉去,仔細看了會夕陽,他從鄴城來到南皮以後雖然仍是召集眾人一同商議戰略,但其實往往在背後就會事先與耿苞、陳逸等幾個親近的謀士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後在集會上拿出來當做自己的主意——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時候看上去都是袁紹本人下決定,而鮮有旁人出主意的時候。

這是效仿孝武皇帝以近旁侍中、尚書削弱公卿權力的做法,當年袁紹每每讀到這一節,都會嗤之以鼻,認為士大夫群策群力、凡事付諸公議才能辦好,沒想到時至今日,居然自己也逃不過。

記得當初是為了表現自己禮賢下士的風範,同時也是真的需要依仗這些能人為他開拓基業,如今倒不是不相信他們的能力,而是在經過那麼多事之後,很多人的立場都讓袁紹不得不懷疑、憂心。

天子到底是天子,恢復威權的天子一句話就能讓自己丟了冀州牧的位置,雖然如今冀州本地有不少豪強仍向自己表示忠心、朝廷一時也沒那個實力推翻自己,但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袁紹當年闖宮殺宦、起兵關東,好不容易與董卓撕掉了漢室最後一點顏面,沒想到經營不到兩年,那小皇帝竟又成了氣候。眼見當年所為盡如流水東逝,周遭的環境也並不如早先料想的那麼樂觀,視如仇敵的公孫瓚、恩義漸絕的曹孟德……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恢復氣候的關中朝廷,袁紹只感覺自己快要被眼前一座山喘不過氣來了。

是時候了,是時候擺脫這座大山了。

他緩緩轉過身來,竟是有意無視了耿苞的那番怨言,含着笑說道:“朝夕之景雖同,其意殊異,二者之間,耿君可有教我?”

耿苞很會揣摩上意,他也是袁紹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值得真正相信、討論機密的人物,正色說道:“明公且看此時暮色,恰如風中火燭,衰微殘弱、而群山處處顯露厚土之氣,豈不暗合火滅生土、土將代火,五行相承迭代的道理?”

陳逸眉頭一挑,他並不是驚訝耿苞會說出這般驚世駭俗的言論,而是驚訝於對方的應變。對方是巨鹿耿氏出身,祖上是中興名將、東光侯耿純,作為耿氏的後人,耿苞在袁紹身邊一向不顯山露水。雖為勛貴豪強,但處處顯得不急沮授、田豐,虧陳逸此前還一直輕視於他,沒想到這時讓他另眼相看。

這一直被袁紹刻意掩藏鋒芒的人物,看來是時候露出爪牙了。

袁紹輕笑一聲,邁着步子越過陳逸、耿苞二人,徑直走進閣中。暮色降臨,幾個蒼頭奴僕已經收拾好了適才集會的桌案席榻、酒水茶點,單是躡手躡腳的在角落裡點上燈燭,地上只鋪下三個人的藺席竹簟、案上擺滿了新換上來的美酒珍饈——無論是什麼時候,袁紹都喜歡講究高門大族的排場與氣度。

耿苞與陳逸拱手坐下後,袁紹這才朗聲說道:“德運更迭,實乃天道,是人力所不能移也。當年王莽篡國,起兵百萬伐光武,卻終敵不過天命,可見天道威嚴。如今漢室又歷二百載,德運變易,豈非天命哉?”

陳逸尚未答話,耿苞便立時接口道:“天命難測,事在人為,如今關中旱蝗徒起,民怨不止,百姓生計艱難,可見天子無德。”見袁紹微微蹙眉,他又接著說道:“明公莫忘了,不久之前,留在後將軍處的高元才傳來書信,言稱廬江接連兩日地動山崩,百姓死傷無數……六月底又有發生了日食,緊接着便是關中蝗起……”

袁紹輕靠在憑几上,一手似若無意的敲擊着桌案,悠悠說道:“旱災、蝗災、日食、地動……朝廷的三公都不夠天子罷免的吧?”

耿苞聽出了袁紹話里的譏諷之意,立時說道:“今年關中災亂頻頻,但國家卻沒有任何罷黜三公的意思,自從去年天子以罪己詔為司空趙溫代為受過以後,便宣稱杜絕了因災異而罷黜三公的故事。雖說這樣倒也附和董子‘天人感應’之說,很是博得朝廷諸公的一眾好感,但今年出了這麼多災異,也沒見天子出來下罪己詔,這不免讓那些人心裡有些不安,而這份不安,卻是明公的機會。”

袁紹敲擊桌案的手陡然停了停,低着頭若有所思。

陳逸眼中光芒流轉,耿苞是袁紹繼許攸之後,探聽河南、關西等各路消息、處理私隱的人物,職權與陳逸並不重合,此時則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看着耿苞。

耿苞接著說道:“若是天子未有失德,如何會是連年災異?就算天子親下罪己詔也是勞而無功、毫不濟用,可見蒼天在上,並不認當今天子為天下主,而當另擇賢能才是。我聽說這次廬江地動,經旬月而關中人皆不知其情,想那朱儁、劉艾鎮守關東,如何會不使此事上達聖聽?必是國家心中忌憚,所以封鎖函谷,不使流言傳進,擾亂人心——這正是天子的軟肋!”

“此時只要遣派得力人等趕赴關中,散播流言,關中百姓苦旱久矣,得此謠傳,朝廷根基必會動搖!”耿苞滔滔不絕的說道:“除了關中,還有關東等地也要四處流傳,只有人心亂了,朝廷也就站不住、明公的位置就穩了。無論是逃過處處為朝廷掣肘的窘境、藉此抨擊朝廷失德;還是為明公接下來要做的事鋪設,都是必得為之。”

袁紹正一邊聽一邊頷首,此時忽的神情一變,目光看向陳逸:“那位貴人尚且安好?”

陳逸眼底飛快的掠過一絲不屑,拱手說道:“起初倒是不安惶恐了一陣,過兩天卻不怕了,每日還是飲酒無度。不過……”他想了想,又補充說道:“馬氏似乎猜到了什麼。”

袁紹微微有些訝異,不過轉瞬又淡然了起來,笑道:“猜到就猜到了,這麼多年,也不信沒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