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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不知,在卑人則毫無忿懟,在郡主則視若寇讎。”————————【野叟曝言】

幽州,涿郡。

天剛剛擦黑,城中便吹起了一陣涼風,翻翻卷卷的推起山樣高的雲,把近晚時分燦爛的餘暉都吞噬了進去,讓原本尚能喘息片刻的夕陽瞬間黯淡。城中黑黢黢的一片,街道、院牆被研得濃稠的墨染成一片,時或有幾隻狗在街道巷陌里低吠。

涿縣府衙前系著的幾匹良馬在這一片驟然寒涼中不安的打着寒噤,緊緊靠在一起,時而埋頭咀嚼拌好的草料。

“說法?”府衙中,涿郡太守溫恕的聲音從濃濃的暮色中傳了出來,語氣中帶着不滿:“劉使君當年苦心經營,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倉廩府庫,早已隨着公孫將軍四處征伐而調度一空,如今秋收未至,涿郡哪裡還能籌措出糧草供應大軍?從事若是不信,大可自去府庫里搜,但凡搜出一粒粟,就儘管治我的罪!”

屋中燭火閃爍了一瞬,幽州從事公孫紀尷尬的笑了一陣,說道:“府君何須動怒,劉公當年留下的財貨糧秣究竟有多少,至今所剩幾余,我等為君侯秉持州事,心裡都清楚。只是這一回君侯從鄚縣退兵,皆是糧草不濟之故,非戰之過,君侯心中惱恨,遷咎州郡屬官,也在情理之中。溫府君與在下皆為君侯麾下……”

“二十年前,我以孝廉舉為郎吏,後擢高第,幾經輾轉,乃任涿郡太守。涿郡受黃巾荼害甚重,我費盡心力,才堪堪與劉公治成如今這番模樣。我心裡只知勤於王事、蒞政牧民,與公孫將軍雖有上下之分,卻無君臣之屬。”溫恕立時打斷了公孫紀的話,斜視了對方一眼,道:“像公孫從事這般的,才能稱之為麾下,糧草尚能支應多久,在下早已報過,前方在城下遷延持久,撤軍而還,豈能怪於我等?”

公孫紀本來是前幽州牧劉虞徵辟的從事,雖然與公孫瓚沒有親屬關係,但卻因為同姓的緣故而被公孫瓚以兄弟相待。劉虞在幽州時,他便多次借職務之便,與公孫瓚互通聲氣,給予便利,等朝廷將要調走劉虞,他又是第一個向公孫瓚示好的州官。正是因為他這副趨炎附勢,背棄舊主的行徑,讓幽州許多人深以為恥,溫恕言語之間,也不禁暗諷了幾句。

“你!”公孫紀頓時惱怒不已,他因為是本地豪強出身,略有聲名,所以才被劉虞徵辟為從事。跟溫恕這些走正經孝廉、茂才入仕路子的人相比,自己總有些上不得檯面,只能在一個地方轉悠,出了幽州,便少有人會瞧得起他的家世。這些一直是他心中隱痛,近來在背後還聽了不少謗訕,沒想到當著他的面,溫恕都敢如此譏諷他。

公孫紀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門下正侍立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樣貌端正,兩道粗厚的劍眉斜飛入鬢——那是公孫瓚從易縣派來傳遞信息的親兵之一。

他本想藉此吆喝那名年輕都伯出面為自己助威,孰料對方柱子一樣立在門下,微闔着眼,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的樣子。公孫紀見指揮不動對方,只好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壓下怒火,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你的意思是,君侯撤兵不怪糧草短缺,而該怪君侯自己不辨形勢了?”

“我絕無此意。”溫恕沉住氣,一字一句的說道:“只是你將退兵的罪責推到我身上,我卻是不認的。”

公孫紀眯了眯眼,忽然說道:“君侯的性子府君也知道,這次他何止是怪了涿郡,就連遠些的右北平、代郡他都遣派從事過去了。因着這次退兵,君侯深感糧草為第一要務,等到了八月中,君侯將再次南下鄚縣。在此之前,為免糧草轉運之費,再發生中途短缺的事,幽州所有倉儲糧草,除了遼西、上谷等地要留下部分預備胡人以外,其餘的都要運往易京,由君侯親自派人督管。”

“易京?”溫恕眉頭一緊。

“就在易縣不遠,易縣城防到底破敗已久,不便屯駐大軍及糧草,君侯便另擇險處,於數年前便開始營繕營壘,建樓數十重。”公孫紀以為對方不知道,頗為自得的解釋了一番,只有他背靠的公孫瓚越強大,溫恕這些自持矜貴的郡守們才不會小看他。

公孫瓚當年與劉虞不和,又擔心常駐薊縣遭到劉虞算計,所以未雨綢繆,在易縣附近修建屯堡,號為‘京’。

易京就建在涿郡南邊,溫恕自然知道這段過往,他所疑慮的,卻是公孫瓚為何突然要將全部糧草與兵馬匯聚一處。但這個疑問公孫紀根本不會回答他,溫恕想了一想,又恢復了開始軟硬不吃的神色:“適才我已說過,秋收未至,各地府庫空虛,便是再如何調度也是沒有糧草了。君侯要彙集糧草,今年是不行了,不妨暫免兵戈,勤務農桑,等來年……”

“君侯不日就將全軍南下,那等得了這麼久?本月必須籌到一百萬斛,只准多,不準少。”公孫紀冷冷一笑,從席榻上站起身來,伸手撣了撣皺起的衣角,不容對方有任何拒絕或反駁的機會:“當年劉公務存寬政,勸督農植,幽州百姓連着數年豐登,每石谷價一度只有三十錢。百姓豪強之家皆有餘糧,秋收雖然未到,難道就不會另立名目?”

溫恕終於忍無可忍,道:“想讓我盤剝富室、欺凌下民?做夢!不僅是我,幽州各郡府君,但凡有一絲愛民之心,就絕不會聽從此令!”

“是盤剝富室、還是欺凌下民,你自己選吧。總之,月底必須要見到足夠的糧草,不然,君侯可不會像劉公那麼寬仁治下。”公孫紀看到了溫恕惱怒的模樣,終於出了一口氣。他冷笑着說完,便轉身走到門邊,打量着那名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的年輕都伯,慢悠悠的說道:“走吧,回去復命,就說這等職事,溫府君已經接下了。”

溫恕漲紅了臉,在原地憤恨的踏了幾步,竟是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年輕都伯沒有立即跟着公孫紀邁步走出去,而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溫恕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府門外很快傳來幾聲坐騎尖唳的嘶鳴,然後馬蹄聲在濃濃夜色中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