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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國此亂所引發的餘波與震蕩,比沈雲所設想的還要更加猛烈幾分,甚至言之直接開啟了羯國的真正覆亡都不為過。

世道如弈,人皆棋子,身在時局中的人卻因為樁樁種種的原因,在當時未必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與應對。特別是有的人,或是基於性格,或是基於處境,為了免於被提子出局的命運,不得不做出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之後,都遠遠談不上高明的拙劣應對。

其實早在奮武軍離開襄國的第二天深夜裡,來自信都的援軍已經晝夜兼程的抵達襄國,足足五千騎兵氣勢洶洶飛奔而來,也足可見羯主石虎儘管並不久居都邑,對襄國這座國都仍是重視十足。

援軍抵臨襄國,這對於剛剛經歷過一場禍難的襄國而言可謂久旱之甘霖,但事實上,襄國那些各自謀劃者,對於援軍的到來並不怎麼持歡迎的態度。

首先襄國的這一次禍亂,本身最大的原因便不在於外敵的侵擾。而隨着晉軍撤離境域之後,城中各種各樣的紛亂乏於支撐,早已經漸漸歸於安定。

其次便就是襄國的現狀雖然窘迫脆弱,但終究還是有人希望籍此能夠達成某些特定的意圖,也就不太樂於被突然出現的某股強勢力量打亂他們各自謀算,哪怕這股力量來自於主上石虎。

所以雖然援軍到來的很及時,但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來自襄國於請報上的配合與支持,只能暫時入駐太子石邃於城北主持修築但還未完工的那座單于台,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展開對晉軍的追擊。

這其中,對於援軍的到來最持抵觸心理的便是太子石邃。變故之後,石邃固執的認為襄國此亂純是由於平原公石宣對他的陷害所導致的,而且他也並不認為這些援軍會對他懷有什麼善意,特別是在石宣先抵信都、所提供本就是偏頗情報的情況下。

屢遭打擊之後,石邃已經不再具備能夠把持襄國局面的力量,本來還能倚重的東宮力士死傷殆盡,而過往同席宴飲時拍着胸脯表示願為太子赴湯蹈火的那些雜胡豪帥們,經此之後也原形畢露,不可深信。

天王皇后鄭氏則就成了表面上維繫城中各路人馬的一個樞紐人物,雖然鄭氏私底下對於這個孽子也是怨恨到了極點,但她在某種程度上與太子也是休戚相關,但凡還有一二可能能夠稍作保全,也願意為之努力。

而新進被委任城防重任的襄城公石涉歸等人,老實說他們在得啟用之後,也並沒有體現出安邦定亂、力挽狂瀾的風采。他們為了獲取到更多的回報,自然也不願援軍過早入城洞悉始末,一邊做着一些拖延,一邊則在儘力清除掉對他們不利的殘跡。

原本信都援軍的到來,應該是懸在那些犯境晉軍頭頂上的一柄利刃,結果卻被這些留守襄國的羯國權貴們視作是對自己的刁難而加以掣肘拖延,這反而給南撤途中的晉軍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當然,援軍是代表主上石虎的意志到來,對於襄國這些人的訴求包括皇后鄭氏都可不予理會,完全可以甩開襄國人眾而輕裝逐敵。

但是由於襄國這些人的不配合,使得雙方在最基本的情報方面都不能達於互通。而雙方在各自所掌握的請報上,本身便有着差異。

襄國這些人所了解到的,到目前為之還僅僅只是局限於這一境域之內,而信都的情報來源則要更廣,特別是平原公石宣這一向河南用兵的前鋒督將從冀南流竄歸國,自然也帶回了冀南戰場大敗虧輸的消息。

正因如此,身在信都的羯主石虎最起碼在派遣援軍之前,其所關注更多還是冀南的戰況變化,而非襄國方面的危局。畢竟,將晉軍追兵吸引到襄國本就是石宣禍水東引的謀劃,他是不可能於此交代太多。

更何況,大概就連石宣也想不到,那一路兵力並不算充足的晉軍追兵,竟然能給襄國帶來如此大的戕害。當然,就算石宣能有預見,他也更加不敢於此多言。

所以這五千羯國生力軍的到來,其主要意圖還不在於對襄國的增援,他們所接受到的指令是追剿晉軍犯境之師,兼撫南面各個郡縣,為之後大軍開拔而作鋪墊。

可是當援軍抵達襄國後,所見襄國如此凄慘模樣,他們一時間也是驚愕有加,在沒有了解更多內情之前,對於晉軍犯境之兵力判斷誇大失真,也不敢貿然進行追擊。畢竟此前晉軍已經在冀南取得了那麼大的勝利,誰能篤言他們真正派往河北腹心的兵力究竟多少?

當然,若僅僅只是這些原因,這一路援軍乃是身領主上石虎遣用南來,在面對襄國人眾的抵觸與不配合,也絕不會與之虛與委蛇,直接以強硬姿態入而主持襄國局面才最恰當。

而在這當中,博陵公石遵便發揮出非常關鍵的作用。援軍抵達襄國城外未久,襄國城內那些貴胄耆老包括太子石邃在內,俱都聚集在皇后宮中頗有一籌莫展,唯恐率眾來援的將領過於跋扈,會對他們進行羞辱打壓。

此刻的太子石邃是最驚恐的,失魂落魄之餘、情緒已經陷入幾分癲狂,此前因有晉軍於城內的直接威脅,他還無暇考慮更多後事如何,可是隨着城內漸漸歸於安定,襄國今次所受戕害便也更加清晰的呈現於眼前,石邃自然充滿了後怕驚懼。

“我是監國太子,我是社稷儲貳。主上既然不在,我便是國中至高,援軍既然抵境,也要受我督統……”

石邃只是滿臉焦躁且不耐煩的念叨着,可是言及如何應待援軍,他卻全無主見。所謂援軍也要受他督統云云,他自己也心知這絕無可能,反而需要擔心援軍或受主上密令,將要直接廢黜、幽禁乃至於直接斬殺他。

“還是由我出面,先作犒慰罷。”

石遵眼見這個往年跋扈無比的兄長如今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更生不屑,站起身來主動說道,他又望向同樣愁容濃厚的石涉歸等人說道“你等諸公,此刻也勿作私留,還有什麼錢糧谷帛可用,實在不宜慳吝自守。若能熬過此際艱難,榮祿尚能存續,無患沒有後報。”

石涉歸等人聞言後,神情雖然有幾分尷尬,但也明白石遵所言屬實,便都紛紛點頭,各自張羅起來。

眼下的襄國,特別是宮苑所在,早已經是殘破的不堪入目,幸在夜幕籠罩,才能將這大亂之後的醜態稍作掩蓋。

石遵此刻也不再講究什麼禮儀,他以皇子之尊親自離城數里之外,命令隨員們明火大張,早早便於此等候援軍。

一直到了後半夜將近黎明,援軍那雄渾有力的馬蹄聲才響起在西北方的曠野中,之後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在經過斥候先行探望之後,這一路援軍將領才率着百數兵眾先行到來。

石虎今次派來統率援軍的將領,也是羯國這幾年新進崛起的少壯勇將,名為石閔。石閔之父石瞻,同樣是羯國早年一名勇將,曾為乞活軍陳午部將,先主石勒打敗陳午後,愛惜石瞻少年英壯,遂命將之收為假子。

之後兩趙交攻,石虎於河東敗績,被漢趙劉曜一路追殺,石瞻戰死於此役中。之後石虎憐其忠勇,便將其孤子石閔收養府下。

若非石瞻英年早逝,沒有捱到羯國真正成為河北霸主、大肆封賞那一刻,否則憑其與石虎親密關係並自身之驍勇善戰,即便不能比擬乞活大軍頭石堪等人,絕對也是封王可期。

石閔幼來便為石虎收養,也繼承了其父的驍勇英武,年未及冠便追隨主上石虎作戰,甚至早年石虎南征晉國便已經入軍任事。

當然這一場戰爭輸得一塌糊塗,石閔一個小將也難有所表現。但是之後石虎歸國爭統,繼而北略諸胡,石閔在其中表現俱都英勇無比,直至如今已經成為羯主麾下名列前茅的大將。像是今次南面大變故之下,石虎能夠派遣石閔獨領五千精軍先行南來,便足見對這個假孫的看重。

一路行來,石閔所部也遭遇過一些來自襄國方面的潰眾,但自這些潰眾口中得知的信息終究不全面,所以在見到石遵後,便也並不作更多寒暄,直接詢問道“途中已知國都遭難,未知目下狀況如何?賊眾幾許,又在何處?”

聽到石閔直接略過其餘只言軍事,對於他如此身份親自出迎則視而不見,石遵難免有幾分尷尬並失落。

不過他倒也不敢因此而有什麼不忿之想,主上本就子嗣眾多,當然此後倒是未必,但哪怕石遵身為嫡少子,早前卻被兄長石邃壓制的全無存在感。如他這種只有虛榮卻無quánbǐng的皇子,還真的比不上石閔此類深得主上信賴的統軍大將。

“終究還是主上天威可恃,賊眾未敢久作盤桓,早在援軍抵臨之前便已倉皇南走。眼下城內各軍仍在追剿,已經無有大患。”

石遵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繼而便上前一步拉住石閔,狀似親昵道“無論怎麼說,國都遭受敵擾都是屈辱,我等留守之眾難辭其咎。我還忐忑主上會遣何人歸援,恐於遭人折辱,得知竟是我家壯子棘奴率部,心裡才算鬆了一口氣。今秋多事,此際終究還是自家人更可倚仗幾分。”

石閔幼來生長於主上府下,對於主上諸子自然也不陌生,只是他對石遵印象卻並不怎麼深刻,只覺得對方有些孤僻怯懦,也並不太為主上看重。

只是今次相見,卻見對方沉靜許多,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一些,眼下以長輩親昵姿態相見卻並不讓人覺得突兀。他雖然內心裡並不怎麼在意這位皇子,但也沒必要完全無顧對方善意流露,趁着石遵上前扶韁之際這才下馬,抱拳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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