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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楊太后嘲諷,仍不動怒,惟冷冷道:“我是屠夫,也自認活不長久。但你是當朝太后,此世不乏錦衣玉食供養,良藥珍方安身。這種種好處,都叫你下半生有許多時間回想,今日是怎麼為了一己私慾,開門揖盜,棄好即仇。”

楊太后闔眼沉聲問:“你指摘別人何時變得如此容易出口,章獻當真是將你從頭到腳都清的乾乾淨淨,一點火氣都不剩。”

他聽到此話,終有些惱。他不語,只盯着她,覺得她周身變得如此冰冷,縱然灶爐偶爾卷一絲熱氣過來,還未近身已經涼了。

楊太后未等到迴音,繼續呢喃:“你當我需面對的獨契丹一事?我許了太多好處出去,真的能兌現的能有多少,我已算不過來。但施惠者盲,受惠者精,他們記得比誰都清楚。”

那人慾問她“何苦”,可又明了眼前之人已經不是單單“何苦”二字能勸的,嘆道:“你如此痛苦,不如罷手,隨我”

話未說完,楊太后猛然抬頭喝道:“事到如今,你叫我如何罷手!你說我是太后,可我只求那麼一點點念想,竟難如登天。我替自己報仇,替你報仇,難道有錯?你不領情亦無妨,我已認清諸般惡事已是為我自己而做的,我從未後悔。”

那人從角落走出來,對上她的眼睛,憐惜問:“既未後悔,你卻是為何垂淚?”

楊太后怔住,揚起嘴角輕笑一聲,一把抹平臉上淚痕,手中傳來幾分潮膩。她挑眉恨道:“若要我罷手,你只需動手殺光那些收了我許諾的諫臣宗室,那樣我便再無後顧之憂。你可明白,此時我能不能掌權,已無關報仇與否,更關係我身家平安。我的後路被自己斷送,你要我後悔,豈不是叫我去送死?”

那人難再回話,輕聲道:“你已瘋了,保重吧。”便又翻出窗子離開。

楊太后垂眼看着榻邊翡翠佛珠散亂,心中一片寧靜。

壽昌殿中。

趙禎要范仲淹不許插嘴,獨問眾臣冤案有何。起初尚不言語,有大臣提醒若強行昭雪,恐有損三司顏面。趙禎遂道:“若當真是冤案,如何不可昭雪,此次大赦實為恰當機會,隨降刑而釋放,何人有怨言?且我朝本就有‘誤斷之家,優家存恤’的故事,你等考慮太多了。”

這樣一說,張士遜才開口:“當年馬文千案,冤死五人,章獻娘娘雖替其平反,誤判官員孫濟卻未有懲處,馬文千家人亦未得半點錢栗,此結果令隴安縣百姓十分憤怒,實應算一樁。”

趙元儼接話說:“娘娘在位時期,因劍浦當地信奉神女林默娘,被誤傳為吃菜事魔妖女,曾嚴禁之。後來禁中亦發現有人祭拜,娘娘認為是禁中劍浦人所帶來,遂又嚴查。恰好那時天武禁軍中竟有兄弟四人是結伴從閩地選入。此四人誓不承認,餘下天武禁軍亦齊為四人求情,但娘娘仍以吃菜事魔多為淫祠野寺,恐傷及女眷,便將四人下放蠶室。”

趙禎嘆說:“下放蠶室未必能活,縱然留了一條命,只怕也已生不如死。”

趙元儼道:“正是,那四人只活兩個,而兩人中又有一個自戕,獨留一人而已。章獻娘娘心知此乃冤案,便對外說這四人乃做事時傷到身子才不得不入蠶室,將活着的打發到皇城司,遮掩過去了。”

趙禎問:“那人是之前皇叔在皇儀殿與魏國公主提過的內侍?”

趙元儼頷首稱是。

趙禎道:“如何能定此乃冤案?”

“曾聽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說過,這四人是他年輕時候就投入門下,絕無機會接觸吃菜事魔與林默娘。”

趙禎說:“這雖有待詳查,但已經過了這麼久,姑且信之也未嘗不可。”

接着眾臣又提起許多類似舊案,不一一贅述。

如此賜宴至傍晚,諫臣宗室各自離宮,趙禎亦回福寧殿休息。

周成奉說坤寧殿的人也散了,問他需不需要去與郭顥蓁相聚。趙禎仍惦記着昨日爭執,只說不用,又覺勞累了一日十分勞乏,叫快傳梳頭夫人素過來替髮根疏癢解澀。

素捧着一個小罐入內,周成奉讓人去預備熱水,她只說用不到。她走到趙禎身後,替他散開發髻,取出一把潮紋象牙梳柔柔理順,接着倒了點花油在手,替他從頭頂輕輕摁壓。

鼻尖傳來一股清香,趙禎問這次的是什麼髮油,與之前很不一樣。

素說這次的髮油中摻了柚花,能疏解煩躁氣悶。

趙禎笑道:“朕才從壽昌殿與群臣共樂,怎會煩躁?”

素說:“若非煩躁,怎會這般急着喚奴婢來,片刻都等不得?”

“你年紀小小,卻很懂得察言觀色。”

素輕聲道:“在這宮中久了,年紀再小也該懂了。”

“你入宮多久了?”

“也有四五年了。”

“可惜有人比你入宮久,卻不曉得這些。”

“這是官家的後宮,官家的天下,誰敢忤逆?”

趙禎嘆了一口氣:“不提也罷。”又問:“你在這宮中行走,與那些內侍關係如何?”

周成奉聽見,瞥了素一眼。素想了想說:“下面的小內侍,許多講話陰陽怪氣,但成了梳頭夫人以後,官家身邊的對奴婢卻關照有加。”

“自小入宮的已經陰陽怪氣,若是被逼入蠶室,豈非心中全是恨意?”

素隨口接說:“那是自然,若有被逼入蠶室的人,哪裡還敢留在身邊?還不趕緊打發到宮外去自生自滅。”

趙禎聽見,笑道:“說得不錯,你很聰明。”

素被趙禎誇獎,心中得意,又說了許多話才離開。

趙禎心情好些,對周成奉道:“夜裡喚尚美人來罷。”

周成奉得令下去。

入夜,辛夷從教坊回六尚局,抬頭看寢房屋頂竟又多了兩三隻梟鳥,“咕咕嗚嗚”此起彼落,想起那日說得劉司彩冤魂之事,心中有些害怕,加緊了一步往屋裡走。繞過幾間屋子,見何典仗帶着幾個人在廷中,各執長桿驅趕這些畜生。辛夷也是生疑,這都已經什麼季節了,哪裡會有這麼多鳥兒還在宮中盤旋,也就呆在一邊候着她們。

眼看着幾人將梟鳥打走,何典仗謝過,讓她們回寢房休息。辛夷於是迎上去問她:“怎麼回事,這些鳥莫非有什麼說法,趕不走還要趕。”

何典仗說你不要管,回去休息就是。耐不住辛夷追問,只得說:“我告訴你,你別傳出去,要是讓你乾娘曉得非要教訓我,宮中傳這些話可是禁忌。”

辛夷點頭連連。

何典仗湊近一步,俯身在她耳邊道:“這些鳥兒,能‘知死臭’,聞到了咱們聞不到的,今次有這麼多,宮裡若非已經死了不少人,就是有不少人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