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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筠不堪其擾,只好將門打開接過胞弟手捧的木盒。

木盒被一張蓮葉荷花紋的綉布包裹着,花樣雖不出奇,但紋理明暗交錯,在淺白的天光下顯得十分雅緻。李家居然能送出這樣的物件,想必經過了一番精挑細選,或許真非尋常農戶,祖筠因對胞弟道:“你別擱我這兒閑晃,到爹娘跟前去。”

“我不去,李家人連細帖子都帶來了,正給爹娘看呢。”

“細帖子?”祖筠奇道,“要換細帖子,不是得兩家通報,定下吉利日子才能看嗎,且都是媒人跑腿,哪有自己送的?”

胞弟嘲諷道:“你在的日子不就是吉利日子,李家人不止自己跑來,還盼見見你呢。”

祖筠聽見這話,把拾起的一丁點好感全拋掉了:“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尋常待客還則罷了,見個媒人和日後親家算哪門子的理?”

胞弟擺擺手:“甚麼日後親家,別人儘是丈夫家的娘親姨婆隨媒人去女家相看、‘插釵子①’呢。他們李家倒好,自己登門不說,從坐下開始攏共也沒提她家小娘子幾次,我看啊,為我來是假,有事相求你是真。”

祖筠把木盒推到胞弟手裡:“即如此,這東西我不能收,你帶回去交還他們吧。”

“倒無須急着公而無私。”胞弟笑道,“你姑且打開看看是否合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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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

昨兒個祖氏已經看完七婆遞上的‘草帖子’,探明了李家父上三倍的名諱、生計;此刻‘細帖子’端端正正盛放在彩盤裡,她有意無意的一直斜眼研究上面列出的聘禮明細。突然,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大門推開,只見祖筠一邊請安一邊闖入。

祖父尚不及責備她無禮,她就徑直走到祖氏面前低聲道:“娘,等陣宮裡要來人,咱們不便留他們,先送客人走吧。”

祖氏一愣,轉頭對祖父耳語了兩句,祖父才準備過問,卻見祖筠含笑的嘴角上是明顯強忍怒火的目光,心知有異,當下也只好悻悻對李家人推說家中有事,望請見諒,然後起身送客。祖筠攔住他們,柔聲道:“爹,讓女兒來。”說完,接着便直接伸手請李家人離開。

她攙住七婆的臂膀,不露聲色的使勁拉拽眾人一齊走到大門口,順便叮嚀道:“七婆,日後就不勞你操心為我們家說合了,三哥眼前仍是讀書為重。這事是我家無禮,你先忙去,我得好好向人家道個歉,免得被外頭知道,議論我們家怠慢客人。”

七婆瞅她語氣果決,只得搖搖頭離開,祖筠看向李家婆姨,和悅地說:“雖然連定帖(細帖子)都看過了,但我尋思着,家母尚未到府上去相人,作不得數,這禮我們家不能收。”她邊說邊掏出綉布包裹,送回婆姨手中。

婆姨年紀不大,外罩對襟長袖衫,頭戴一頂圓窩帽,面上稍有些容光,全不似一般農婦。她低頭瞟了眼包裹並不着急接下,反而眼睛看向祖筠背後,樂呵呵的說:“祖家娘子也出來了。”

祖筠回身一瞧,果然祖氏不知何時來到門口,正一臉擔心的沖她這邊打望,如此被婆姨發現,祖氏略感尷尬,惟有上前招呼。婆姨這才將包裹接過打開,手摁在木盒蓋上,問:“祖家二姑這般駁老身面子,是瞧不上這份禮嗎?”

祖氏尋思買賣中的規矩是交易不成仁義在,而今買賣未必不成,她更無謂得罪一人,因笑道:“她並無此意,只是宮裡操心事多,她心中煩亂,今次更趕上家中忙碌,難免思慮不周詳。她爹也常教訓她,千萬別把宮外的規矩都忘了。”

婆姨順着話茬將木盒捧到祖氏面前:“也怪老身登門太過倉促,承蒙祖家娘子不嫌棄,那這份禮...”

祖氏邊笑說“哪兒的話”邊準備接下,突然被祖筠一把摁住胳膊,讓婆姨雙手放了個空,木盒自祖氏兩臂中間的空隙落到地上,‘啪’的一聲打開了。“你這孩子!”祖氏剛準備低頭去看,祖筠想都沒想,一把扯下身上的梅花長襖,扔到地上將木盒蓋住。

祖氏驚奇的望着她,她眼珠子卻只釘在婆姨的臉上,嘴裡一字一句警告祖氏:“娘,沒什麼好看的,你回屋去。”祖氏有些猶豫,祖筠一跺腳:“娘!”祖氏的目光在二人間擺盪了幾次,終於擔心地點點頭,先退下了。

街上忙碌的影子正在變多,每個經過的人都能感受到二人之間散發出緊張與詭異的氣息。祖筠不願被外界曉得內情,她用眸子鎖緊婆姨和藹的嘴角,彎下身,隔着長襖把木盒扣得嚴絲合縫,這才把它緩緩拿起來。

她抱着木盒,眼睛覷成一條堅韌的線。

婆姨沒說更多話,只是伸出手將窩帽輕輕掀開一角。祖筠向上抬了抬眼皮,眼光刀子似的在她頭頂削了一下——沒有頭髮——便回到婆姨的臉。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許多,卻有更多的想不通湧上心頭。

“了緣庵的尼師如此大費周折找我一個宮婢的晦氣...”祖筠警戒的語氣比北風嚴寒,“究竟有何事?”

“怎是晦氣呢?”婆姨問。

祖筠冷哼一聲,確保四周無人,猛地把手中木盒端到婆姨面前不超三寸的距離打開——一股淡淡的腥味從盒中飄了出來,裡面正在微微滾動的,是一對血色暗沉的眼球。皺褶渙散的瞳仁避開了周身滿布的沙石,牽絲的殘肉,最終落在木盒邊緣。

它們跟鮮活時候一樣,怨毒而精準的對上了婆姨的雙目。

祖筠牢牢盯着婆姨的表情,她忘懷不了當自己打開盒子時,那份出其不意的驚恐與啘嘔,就像分飲完一盆湯,發現盆底是一隻煮得稀爛的老鼠。她猜得出它們的主人,是昨晚在密林中見到的那被剜掉眸子的屍體;她更猜得出,送上這份‘大禮’的目的,旨在提醒她,仔細她的家人亦會受到相同對待。

此等下作手段,說是坐寨賊匪都不為過,豈是平凡尼師所為?但既肯威脅,必有所圖,祖筠至少曉得此刻全家尚且平安,是以她出來相談,必須收起平日的溫順,決不能露出一點扭捏姿態,以免被對方吃死。

婆姨嘆了口氣,閉目合掌,低聲念道:“南謨。婆伽嚩帝。阿屈芻。毗夜耶...南無阿閦如來。”

祖筠見她一臉恭敬,氣道:“現在念佛號,太遲了吧!”

①男方家的女性到女方家相看,若看中對方家的女兒,就取一根釵插到女子頭冠中,謂之“插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