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女史的身份不難猜測,畢竟宮裡叫娘娘的惟有楊太后與沈太妃二人,慈壽殿的女史她都認識,沒有這女的。而算一算日子,她第一次撞見此人的確是沈太妃回宮的第二天,那眼前這叫明杏抑或慧木的,必定是姒徽殿的宮人。

可搞清了這點,她仍舊雲里霧裡。慧木與陳憐憐是何關係呢?姊妹?那怎麼還有個弟弟?若是親弟弟,進宮的途徑便是當內侍黃門,總不會是做優伶,否則教坊里的嘴碎碎叨叨,不能沒人提起過。而當內侍黃門,哪裡來得一家三口呢?

“咱們幾時燒紙錢最好?”陳憐憐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崇真寺設道場都是在白天,夜裡是燒給遠親的。”慧木道。

“無妨,白天宮裡不讓隨便祭祀,況且我至今未尋獲弟弟一家的屍首,根本不知她們的魂魄究竟是近是遠。”陳憐憐緊緊咬着牙,聲音艱澀沙啞得像一腳踩上敗葉枯枝,“收得着就收着,收不着就請收到的孤魂野鬼幫我捎個話,讓弟弟給我託夢,告訴我她們一家埋在何地!”

她說著,突然走至窗戶旁,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這動作驚得辛夷做賊心虛得往一旁躲開,費盡的用兩根手指抵住窗戶,不敢令它此刻落下去。她目力可見的範疇僅剩桌角而已,桌角邊,陳憐憐卻未挪開腳步,倒是默默的折起紙袞。

“這些綵衣樓閣,都是你親手做的嗎?”慧木問。

“宮中沒處買。”陳憐憐的手,在半空滯留了一陣才繼續說,“做的雖粗陋,也唯有盡自己的心了。”

緊跟着便是一陣安靜,屋裡頭倆人各自哀戚不語,屋外辛夷手指凍得不行,牙齒着打顫狠狠暗暗罵自己:“不爭氣,以後再不許做趴牆根偷聽的事,懸着心吊著膽也不知為的甚麼,與我毫無關係不說,還活脫脫把自己累死。”

她只待陳憐憐離遠點,就放下窗子跑走,不然再呆下去,便是替自己尋晦氣。

過了會兒,慧木突然開口道:“其實按寺中說法,人入土後須將塵世放下,家人切莫常常叨念,否則會鎖住她的魂魄,令她更痛苦,亦無法進輪迴。”

“難不成我該忘了她們嗎?”陳憐憐的聲音有點惱。

“不,正相反。”慧木說,“我要她留在塵世。”

陳憐憐語帶猶疑的問:“為何?”

慧木沉默半晌,才道:“有件事,上次我就想講,但光顧敘舊,把這茬兒忘了。我剛隨娘娘出宮那陣還不甚懂得,反而在崇真寺遇到一個個善男信女後,開始覺得奇怪。”

“甚麼奇怪?”

“弟弟弟媳究竟何時有的...歡合...之舉?”

陳憐憐一愣:“你當初眼看着她們結做一對的,現在調轉過頭問我‘何時’,你竟是何意?”

“你別多想。”慧木解釋道,“我只是不懂,咱們當年根本沒等她肚子有甚徵兆,結果就突然傷墮,這孩子究竟打哪兒來的?”

“但...咱們的確見着那男嬰屍首,且連弟媳都承認孩子還未足月,母身不顯便即出生...唉。”

慧木搖搖頭:“你瞧,你身處教坊,甚少見到妊娠女子,是以至今都不懂。我,也是到寺里才大略了解。”

“了解什麼?”陳憐憐捉急的問。

“寺里有藥師樓,是專為百姓診療施藥的地方,常遇女子胎傷而墮,誕下死嬰,我幫着照料。”慧木深吸一口氣,終於吐出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話,“弟弟當時結親不到五個月,可四月之胎不易分清男女。當時你我一眼便知是男嬰,且有皮有肉,顯然不止四五個月啊!”

陳憐憐似乎忍耐了極大的痛苦,沉默良晌,錯愕之餘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後,才慢悠悠開口道:“明杏,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相信她們會做甚出格之舉,遑論因此而被懲處至死...果然,她倆分明被人平白奪去了性命!”

慧木握住她的手,激動的說:“你也是這麼覺得?”

陳憐憐不能更贊同,連手都一齊使勁往下壓了壓。

“可惜...”慧木又是沮喪又是憤恨,“我二十多年來一直在設道場時替弟弟祭奠,她若尚未離開,為何從不見我?難道她當真沒有冤屈,沒有掛礙嗎?”

陳憐憐重重喘了一口氣:“明杏,我們夜裡祭奠之時,再求她回來見我們一面。”說完,她對着新疊好的元寶輕輕哼唱起來:“真箇是夜哭聲聲聲聲怨,宮花滴滴滴滴翠。也恨也愁無奈何,流不盡、浮萍淚。孤遺殺陽壽,耿耿不能寐。全賴你,賴你缺道行,只剩朱牆伴你白骨醉啊。”

大半夜的,這種調子她越唱越悲,一句句哀聲何其慘,直聽得辛夷渾身發毛,頓覺壁陰風忽泠,四周毒蟲飢鼠眼精光。“不聽啦不聽啦!”她不禁暗忖,“真把鬼招來怎麼辦...”

且她一夜下來亦是半懂不懂,不甚透徹,唯獨屋裡氣氛她感受頗深,曉得此刻是二人出神之際,遂用極輕微的力氣合上窗,終於誰都沒驚動,在鎖門前跑回六尚局。

她進到寢屋,像賈尚服問了安後,便四肢蜷縮着倒在榻上,拉住被子一角,打個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斷吁氣。賈尚服道她練舞太累,並未計較她晚歸,只催促道:“衣裳不幹凈別往床上躺,先去湢浴(bì,浴室)洗個澡再睡。”

辛夷沒答應,合著眼胡思亂想一陣,倒頭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她換了身衣裳,沒捉急去仙韶院,而是先跑到雲韶部找菊三四。

待見了人,她又有點欲言又止,搞得菊三四以為她受了欺侮。辛夷否認一番,終於羞紅了一張臉,張嘴問道:“師父,我聽人提起,原來入了樂籍的樂人是能相互結親的嗎,為何徒兒都不曾在教坊里見過?”

“一大早問這等閑事作甚?”菊三四略有慍怒,訓斥道,“我還以為你有何不懂之處,仙韶院里無人教導,快滾回去,好生練舞!”

辛夷並不罷休,眼珠子骨碌一轉,扯了個謊,笑嘻嘻道:“師父冤枉徒兒啦,陳娘子教徒兒何謂媚眼,但徒兒愚魯,沒親眼見過實在不懂,便尋思找對夫婦偷師一下。”

菊三四將她打量一遍,半信半疑。

“徒兒問過其她女樂,她們也不曉得,我才來的。”辛夷補充道。

菊三四細細琢磨,總難確認,但以為告訴她亦無可無不可,遂說:“樂人既已‘婚姻絕於士庶’,若還絕於籍內,豈非要死乾淨?有名有姓的,打那西漢李延年的爹娘便是樂人相互結親,到今一千多年,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