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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三,薰蘭閣。

拂玉告訴勻婉,常朝的時候有宮女在左掖門瞅見許氏取了封信,想是苗繼宗又替她從伯捎話進宮。“奴婢方才吩咐廚娘多預備些吃食。”拂玉笑道,“夫人總說在雪香閣那邊沒有一天氣順過,定然食不下咽,準保餓着肚子來。”

勻婉懶於吱聲,垂首讀自己的書。

可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估摸除去苗繼宗的信,幾日來趙楨頻頻召楊與尚馥芝侍寢的事,也令許氏憋了一肚子火。她自己並不吃味,但也覺得奇怪後宮雖不便干涉前朝政務,大體上的情形多少是通曉的明明有諸多糟心倒肺的章奏還擱在文德殿的御案上,皇帝哪來的心思夜以笙歌?

正在出神,拂玉拿着小竹圓綳,剪刀針盒,坐到榻旁紅爐邊開始繡起手帕。

勻婉看着她捻線,隨口問:“你要綉甚麼?”

“綉個鳥,綉個花。”拂玉邊穿針邊答。

“甚麼鳥,甚麼花?”

“鳥是貴屏翠孔雀,花是玉樹hòutíng花。”

勻婉撲哧一笑,知她在罵人,遂佯氣質問道:“何來孔雀何來花?”

“前陣子儺禮,演了出《江渭逢二仙》,奴婢看裡頭有個孔貴嬪,有個張麗華1,國色妖艷,實在喜歡。”拂玉樂呵呵的說,“奴婢綉工不濟,綉不出絹上美人,就學雪香閣那位美人,賣故弄典的變個模樣來綉。待奴婢綉好,娘子只管用它擤鼻涕擦口水,管她什麼亡陳貽禍,都擦下去。”

她話音才落,門口突然響起一聲:“把什麼擦下去?”

拂玉一驚,手上一個寸勁兒,金zhēncì破了她的指尖。待看清來人正是許氏,她趕緊起身福了一福,上前領她進屋,順道拈着手指對外頭的婢女埋怨:“怎麼做事的,齊國夫人到了也不通傳。”

“她那小碎步子,誰等得及?”許氏一屁股坐到勻婉旁邊,指着拂玉道,“你倆咕什麼呢,我聽她笑得咯咯的。”

“別理她,成日里六說白道的管不住一張嘴,遲早給我生點事。”勻婉搪塞過去,她本想多寒暄幾句,忽地瞥見許氏手中拿了封信,乾脆挑明了問,“你來得如此匆忙,莫非爹爹信上寫了什麼?倘使又叫我對官家說寧陵縣令的不是,趁早把信燒掉。”

“哎你這”許氏最煩勻婉擺出這副事不關己的面孔,不過轉念想想,悠悠然長嘆一聲,半嫌棄半失落道,“哪個還找你幫襯,當是一個月前吶,如今官家去我那頭都比你這頭多,再想吹耳邊風都沒地方吹。我每天瞅楊那個得意的嘴臉,這心揪得似被那賊老強人割下去,一刀一刀的疼。”

勻婉瞧她果真開始嘟囔老調子,便堵了句:“看了難受不難受,都是自己要看。”

許氏自覺從進屋到現在,話沒說多少,先受了一肚子氣,不禁恨恨道:“我着實替你操碎了心,你自己還跟沒事兒一樣,倒顯得我是招人憎的殺才!”她越說越氣,接着站起身把信丟給勻婉:“你自己讀,我不留下惹你眼。”等走到門口,越走越氣,又不免委屈:“你對誰都和善,獨獨對我奚落,外人皆誇讚我生養了個觀音也似的女兒,卻不知我怎麼依她臉色行事呢。”

拂玉瞧她真有點動怒,急忙攔住她勸道:“娘子怎是給夫人臉色,分明盼着夫人能多到咱們自己閣子坐坐,別為個娃娃叫雪香閣套住。”

“盡胡謅。”許氏不禁勸,越勸越氣,“她怕自個家裡的活計耽擱她做好人,巴不得我被那小**拴在屋裡頭別出門走動。”

言辭極不雅,勻婉生怕她憋着火一走了之,肚子里的不痛快都去對楊撒,惟將許氏拉回坐榻上,服軟道:“飯菜都快擺桌了,好歹吃上幾口。”

“吃不下,怕你先不認從伯,跟着不認我做娘。”

勻婉笑道:“我的親娘,女兒犯的是甚麼八棒十三的罪過2,叫你結下這等怨。”

其實許氏最開始也只是因被勻婉當頭駁了面,她既服軟,便沒得仇恨。“罷了罷了。”她沒好氣得說,“你自己瞅瞅信吧,從伯今早就啟程回虞城啦,無緣無故攀誣人家。”

“是寧陵縣令肯開倉給外鄉人買米,他才回去的?”

“是倒好。”

勻婉有些不明所以,遂將來信細細讀完,原是朝廷下詔免除四京市租,從伯憂心米價要暴降,各地各縣肯定更得自己顧自己的買賣,他無法在京城耽擱,惟有趕到家裡後做盤算。勻婉看看信,又看看許氏,暗道這必是家中還有餘裕可供買賣,否則何須害怕米價跌落?

這種話不好再說出來令許氏討厭,她只得繞着彎講:“今歲市租早就該減去些,但一次全免,京中富賈恐不知作何想。”

“你擱到咱家就知了。”許氏對這種情形最清楚,“你道糧價怎抬起來的?早年你爺{爹}打算行商才從虞城進京,怎料商稅恁重,他經受不住就變賣掉自己的鋪子,換了一畝地得過且過。畢竟小老百姓要吃口飯就得去種田,不種就得買糧,買得人多了糧價就高,咱種地賺得就多,種地得人也就跟着更多。近兩年是不大有這狀況啦,當時可不少人跟你爺一般狀況。”

勻婉頷首:“百姓富起來,商稅又有削減,是會過得寬裕,返回京師行商。但猛地免除市租,米價大跌,終究不妥...”

“你嫌你從伯為人窄狹,你爺可老實得很。”許氏癟着嘴道,“別提官家賜給咱的地,雖養恁一幫佃戶,好歹平日從宮裡能領俸祿貼補貼補,讓人家過得成日子。這老些年多少來京城行商得改去耕地了,他們那幫老爺肯做善人?你從伯走的着急忙慌,估摸很是棘手。”

“朝廷施行政令,多是顧左及右,少見得乾脆若斯。”勻婉淡淡道。

“無怪有人說,這是尚美人教旨所為。”

“尚美人?”勻婉一愣,不大信,“一個美人而已,何敢如此?”她此刻講這話頗有立場,左右自己也快升至同階。

許氏青眼翻白,似又被戳到痛處,揶揄道:“在京做官的,咂摸宮裡的滋味,可比你通曉鹹淡,哪個美人得寵,哪個美人失寵,他們嘗都不用嘗,就知道該聽哪個的。”

1張麗華,孔貴嬪都是陳後主寵妃,《玉樹hòutíng花》就是寫給她們的。當然歷史最愛把君主自己的問題賴到女人身上,所以這倆也算陳後主的妲己褒姒。

2宋代杖刑中最輕的一等,只杖擊十三下;笞刑中最輕的只杖八下或七下,意即“我又沒犯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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