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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潮濕的地牢里,雲之幽靜靜站在一間牢房前。

她眼前是一個人,一個跪伏於地,被鐵鏈洞穿鎖住雙手雙腳,披頭散髮滿身污血的人。

這裡是御靈宗執法堂的地牢,專門用來關押一些犯了錯的人。

雲之幽眼前這人,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該來的。”

被鎖住的人喘了幾口粗氣,沙啞着嗓子低低道。

“我知道。”

雲之幽瞭然地點了點頭,這些背叛者本來該被立馬當眾處刑的。此刻卻被關在這裡,還允許過往親朋好友探視,無非是釣些小魚罷了。

因為宗門大陣已開,嚴禁出入,執法堂又查得嚴。最近幾天宗內風聲大緊,人人自危。在這個風頭浪尖,於理,她確實是應該避避的。

但是於情,她卻來了。因為——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也不顧地上骯髒,雲之幽隨意地盤膝坐下,探首問道。

“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這些天她也稍微打探清楚了一點,這些所謂異族,聽說是叫水影族。是一種居於近海海底的種族,因為外貌甚至習性與人族十分相似,所以在近海,經常會有水影族混入人族中,與人族產生摩擦。

當然,這些都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

自七八十年前一個漁村被屠事件作為導火索,引發了一場晉國九宗與水影族之間全面的戰鬥的爆發。

很多鍊氣期弟子也並不十分了解內情,大家口耳相傳的大都是些傳聞,具體事實如何已不可考。但自那以後,據說水影一族損傷慘重,幾近滅族,都已經淡出人類視線很多年了。

這次卻不知何故,居然會主動現身。大家都猜測,這一族,恐怕是為了復仇而來。

“為什麼?呵呵……”

被鎖住的人抬起頭來,低低笑了聲。看面目,依稀可以辨認出,正是祖天和。只是此刻,一條大大的刀疤自他左眼划下,幾乎要將他整張臉切成兩半。左眼眼珠血肉模糊,已然瞎了。

他右眼珠動了動,在昏暗的地牢內,泛着微微的幽光。

“當然是為了靈石啊。”

他嘴角勾出一抹嘲諷的笑,殘缺的臉因着這個動作,在幽暗的地牢內恍若鬼魅。

“我祖天和又窮又貪財,雲師妹又不是不知道。普通凡人中尚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道理,放在修士中有何不同?為了靈石,做點違背良心道義的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不奇怪。”雲之幽點點頭,接着道,“不過,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不是這樣的人。

祖天和右眼猛然瞪大,往前沖了沖,帶起鐵鏈一陣嘩嘩亂響。

“為什麼不是?你們這些有天賦有背景有資源的天之驕子懂什麼?!”他嘶吼道,臉上神情愈發扭曲,“我也是修真者,我也是求仙之人,從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本該是平等的!可事實呢?事實是最好的資源永遠落不到我們身上,無論我怎麼努力修鍊,就是比不上你們這些天賦好的!我接不了報酬豐厚的任務,因為我實力太差,只能日復一日地做個執事堂接待任務,領些少得可憐的報酬。我沒有靈石買好的丹藥,買好的武器,永遠只能眼睜睜看着別人築基,在修道路上一步步走遠,而我呢?御靈宗弟子?呵~”

他嗤笑一聲,似有些吼累了,雙肩耷拉了下來。

“御靈宗弟子不是我們,是那些有希望一步一步登高之人。而我們……”

祖天和勾了勾唇角,本想再嘲諷兩句,卻只能勾起一絲苦笑。

“我們的命運從踏進修仙界那一刻就註定了。”他冷嗤一聲,“瞧,多麼諷刺?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再進一步的無助與絕望感,你們這些天之驕子,恐怕永遠無法體會吧?”

“你信命嗎?”

沉默半響,祖天和突然抬起頭來,問了雲之幽這樣一個問題。

雲之幽眨了眨眼,好似在認真地思考,沉默了一會兒。

她看着他,認真道:“不信。”

“呵呵~哈哈哈哈哈……”祖天和又是一聲嗤笑,後來這笑聲越來越大,直到他自覺笑夠了,才重重喘了口氣,低低道,“你看,多麼諷刺?不信命的卻安然享受着命運的饋贈,信命的卻被命運堵住了所有出口。”

剛說完這句話,突然,他又狠狠搖了搖頭,“不不不,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啊。”他緊緊盯着雲之幽,眼含淚光,“我也不信命啊,所以我投靠了水影族,幫他們做事,換取豐厚的報酬。我要繼續修鍊,我要築基,我要一步一步爬上去,我錯了嗎?我錯了嗎??啊???!我錯了嗎!”

“明白了。”雲之幽蹲身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幫他擦了擦右眼角眼淚,“你沒錯。”

她看着他,認認真真又重複了一遍。

“你沒錯。”

祖天和怔了怔,忽然輕聲笑了笑。

這聲笑不同於之前的嘲諷訕笑和瘋狂,他只是低低笑了笑,輕聲道:“我進入御靈宗的時候,跟你一樣大,也是十歲。”

祖天和退回牆角,仰頭,目光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我家是富紳,我原本是家中最小的兒子。那天,一個散修路過我家,說我資質不錯,有魚躍龍門之相,應該有更大的機緣,說宗門如何如何好,說修仙者如何神通廣大。說服了我父母之後,便帶着我來到了御靈宗。”

他勾了勾唇角,“說實話,通過了御靈宗的入門測試,我還是很高興的。淘汰了那麼多人,我卻進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為身為御靈宗弟子而驕傲自豪。”

“我以為從此便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他眨了眨眼,彷彿看見一個十歲的男孩,激動得滿臉通紅,換上宗門新發的弟子服,興奮得在新居所的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

自此以後,他都十分珍惜那件衣服,就像小心翼翼呵護着此生最大的驕傲。

如果現實的巴掌沒有來得那麼快的話。

“我那時可真蠢啊……”他笑着看了眼雲之幽,低低嘆道,“我那時要是有你這麼,定不會選擇離家萬里,做什麼修仙者。”

“可是……我已踏出這一步,沒有回頭路了。”

他昂首,眼淚順着右眼緩緩流下。

“我不甘心。”

雲之幽沉默看着他,披頭散髮,渾身血漬。

又彷彿像是透過他,看着初見那一日,那閑得幾乎要打盹兒的憊懶青年,聽見她一聲呼喚後,立馬變得神采奕奕、笑容燦爛,眼珠子滴溜溜轉着好似要發光,喜盈盈告訴她一切交給自己保管放心。

“要收屍么?”

她笑了笑,站起身,準備離開。

“不必了。”

祖天和一愣,輕輕搖了搖頭。

“我自己選擇的路,沒走通罷了。不必送了。”

“好。”雲之幽點點頭,轉身離去。

“等等。”

她頓住。

“勞煩雲師妹幫我施展個除塵訣吧。”他修為盡廢,已經沒有靈力了。

雲之幽看了眼他身上那襲布滿污血的御靈宗弟子服,點了點頭。

依稀間,似乎聽見身後隱隱約約傳來一句謝謝。

謝什麼?她蹙了蹙眉心,不太明白。

“如果有來生,我會選擇做一個普普通通沒有靈根的人,娶個喜愛的女人,生幾個孩子,平平凡凡地過一輩子。”

轉過地牢,至出口處,眼前霍然大亮。

一陣輕微到幾不可聞的低語傳入雲之幽耳朵,她眨了眨眼,沒有停頓,步入白光之中。

來生?

她和他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了。

以祖天和這群人這樣的罪行,定會被公開剿滅神魂,以儆效尤。

自此魂飛魄散,哪兒有什麼來生。

雲之幽回到百草園,依照慣例理了理今天的修鍊任務還有哪些沒做,又去細心照料了一番各種草藥,便回到了門檻前坐着。

她面前是四個瓷罐,每罐里都是一個人的骨灰。

那是她先前答應的劉凡四人屍首火化成的骨灰,一人一個。

生前數十年修為,樣貌如何,做過的每一件事,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盡數湮沒於這御靈宗數萬弟子之中,沒有留下半分足跡。到死了,留下的,不過是幾捧骨灰罷了,還是一個陌生人收的屍。

雲之幽看着這四罐骨灰,恍惚中好似看見,那一條通天之路上,熙熙攘攘擠滿了向上攀爬的孤苦之人。

然而,只有少數幾個能看得清其中身形樣貌。更多的,卻像是一個個可有可無的黑點,不斷被一層層擠下,從萬丈雲端墜落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她眯了眯眼,有些怔楞。

那裡……看得清她的樣貌身影么?

哪裡……又將是她的墜足之地?

左手腕上突然傳來些動靜,她睫毛動了動,垂眸。

一條晶瑩剔透的小蛇撒嬌似的吐了吐粉紅色的蛇信,好像在說它餓了。

雲之幽失笑,餵了它一顆養靈丹。

她走到最近的一個大水缸前,將整個頭轟然一聲埋進了水裡。半響,一串水聲嘩啦響起,她抹了把臉,深深吐出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她要去兌現之前的承諾,給這四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