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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預想中,有了前面那一齣戲。

這月夜但凡只要有一絲不想無故多樹敵的念頭,為了照顧王文君的面子,就會再多撐一會兒。而這,至少能讓她再多看到一些東西,才會認輸。

可令她萬萬沒料到的是,那個先認輸的人,居然會是王文君。

如果在有了先前那一出後,王文君還能這般坦然認輸,無視別人在眾人之前、當面赤裸裸的言語羞辱,心中還全無半分芥蒂。

這等心性,對自我如此強大的掌控和管理能力,實在是有幾分可怕。

這是很多人看別人表現自以為不算什麼,然而說來容易,事到臨頭、加諸自身,卻很難做到的。

難道是她曾經還小看了這位王師姐?

這個認知對於雲之幽來說可實在不算什麼好事。畢竟王文君對她,總是有三分莫名其妙的敵意。

雖然她怎麼都想不通這敵意何起,但既然有敵意,她自然也將其暫且劃分到了隱藏的敵人一列。敵人越強大,便越令人忌憚。

雲之幽一邊走一邊想着,不知不覺便有些出神。

下午可能還會匹配對手,她暫時不想回無妄峰。這一來二去,時間會花得有些過多。

因此只想在這方圓峰附近,隨意找個地方休憩打坐。走着走着,身邊不知何時竟也跟上了一個人。

“你倒是心大。”身邊那人徐徐走着,突兀冒出了一句。

“什麼意思?”沉思被打斷,雲之幽沒有轉頭,卻不滿地蹙了蹙眉。

“還沒看出來?”那人輕笑,“我早提醒過你了。”

“提醒?”雲之幽駐足,蹙眉看向月夜,“你是說王文君?”

她又想起了三四年前第一次見王文君幾人的事了。

那日,他用同樣語氣,說過類似的話。

“王文君想殺你。”

他清清淡淡地說,聲線里沒有半分波瀾。彷彿在修剪臨月閣前的花枝時,不甚在意地平靜道了句今日雨水有些多。

“她想殺我?”

與他的平靜相對的,是雲之幽的極端驚訝。

“她至於么?不對,你是怎麼知道的?”

“原還有些不確定,今日拿你一試,觀其態度和反應,倒是無疑了。”

“你是說她今天會主動認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雲之幽眉頭越皺越緊,漸漸肅然道。

月夜居高臨下地睨了她一眼,唇角微勾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你——”雲之幽被噎住,一時氣結,“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跟你說話簡直能被憋死,也不知道秦姐姐哪裡眼瞎了竟然會看上你?”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愣,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口說了什麼。

她偷偷瞄了眼月夜,見他彷彿沒聽見般,兀自輕緩走着。怔了一怔,又快步追了上去。

“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吧?”

見月夜沒什麼反應,一雙極漂亮的鳳目間,甚至連睫毛都沒顫動半分。雲之幽刷一下攔在了他身前,皺眉道:“秦律春喜歡你,你就沒什麼想法?”

道路被攔住,月夜終於垂眸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極清冷,又淡漠。

“那又如何?”他說。

那又如何?

僅僅四字,道盡涼薄。

這個人,攜盡了天下最綺麗無雙的風華,卻有一顆世上最冷寂無情的心。

雲之幽輕輕嘆了口氣,意味深長道:“幾年相交,她畢竟也算是朋友,又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傷她。”

“朋友?”月夜將這兩字在唇舌間咀嚼一二,在雲之幽冷厲的目光中,終於輕笑道,“你認為……這樣做有意義?”

“我認為,在一灘爛泥污穢中,能開出一朵無暇的花,也是極為難得的。”她嗤笑,挑眉看他。

那眼神,顯然這爛泥污穢不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眼前人。或許,還包括更多人。

“我雖不見得要護它一護,卻也不想眼看着有人過路,無心一腳,毀了它去。”

“那你最好讓那朵花,不要綻放在我腳下。”他笑了,慢悠悠繞過她,無所謂道,“只要不阻我路,我也沒那份閑心,特意去毀掉什麼。”

“你應知我。”

看着他從容遠去的背影,雲之幽突然泄氣般嘆了口氣。心道她就是太了解他了,知道若是這人不做些什麼,秦律春必會受傷,才會有這麼一勸。

他哪怕能在秦律春開口前直截了當地拒絕,都算是功德無量了。

可這人從不顧及他人,行事只看利弊,不問對錯。

雲之幽原以為這幾年,不論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總歸待秦律春也不算差,好歹多少應能有些同門情誼在的吧?

可沒想到,今日此問,反倒更加應證了她對他的看法。

思及此,想起他亦把自己當做同類看待。

雲之幽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品性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她自問待人待事不及月夜冷漠,好歹也算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朋友有難,她不介意舉手相幫一把。路見不平,她也不在乎行行好事。

然而細細思來,真的是這樣嗎?這樣就能證明她是個跟月夜不同的人嗎?

即便是當前關於秦律春的這件事,如果她真的有心,或許她可以去找這個姑娘促膝長談一番。即便明明知道她或許並不會放在心上,也可以在今後時時在意、多多關切。

或許,這,才是朋友?

雲之幽有些恍惚地想着,然而此刻,她一心全系在修鍊、大比等能給她帶來確切利益的別的事上,能給出的最大善意卻僅僅只是隨意提點一句,然後緣來緣去、隨其生滅。

或許,她也只是假熱心?

又或許,她莫非比月夜更自私涼薄?

世人皆戴着虛偽的面具,戴久了,便差點把自己本來面目給忘了。

雲之幽有些躊躇地駐足不動,有心想再次追上去問問月夜那王文君為何對她動了殺心,這本應是現下她最應該關切之事。

可不知為何,她再次憶起自己於臨雲鎮的經歷,再次思及知書姑娘對她的教誨,再次想起每一個死傷或活生生活躍在她眼前性格各異、信仰不一的人……心中驟然生起一股無以為解的矛盾與猶疑,以致她駐足不前。

她自問不是一個善人,但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她曾於六歲稚齡便沒多少心理負擔地手染血腥,卻迄今也沒有枉造殺孽之意。

秦律春常常滿口夸人都是你真是個好人,然而好人應不會似她這般涼薄淡漠。月夜常諷她無情狠辣,然而這無情狠辣之人偶爾竟也會動惻隱之心。

隨着她修為愈深,接觸的人事越多。雲之幽明白,自己恐怕會在這大染缸中,行更多不得已之事,成為一個更利於行之人。

可這樣下去,是否會有違初衷?還是說,現在回頭,為時未晚?

修士常講緣法,重因果。

但是非善惡,黑黑白白。因果報應,當真可有?又當真可能算得清楚明白?

凡間佛法常教誨眾人,人心動一念,天地悉相知。然而乾坤無私,是故善惡有報。以此引導眾生向善,其後善而善人。

可這套理論,放在逐求長生的修士之中,似乎便顯得尤為荒謬可笑。

難道要讓一名修士一路向善,在群狼環伺中不斷捨己為人,乃至最後割肉喂鷹,以命成全自己的無上善果么?

雲之幽自踏上這條路以來,除了秦律春外,便從未碰見一名大無私者。

或許有人試圖這麼做過,只是他們尚沒能活到被世人知曉的時候罷了。

這樣的人,真不知是該說他們傻,還是贊他們大無畏。

“唉……”

雲之幽低低嘆了口氣,搖搖頭,繼續向前走去。

也許是她還小,經歷尚淺,良心未泯,既無極善,也非極惡,所以才會有這般猶豫矛盾糾結。

怎的就不見那些修為高深的前輩取人性命前猶猶豫豫?就連她那便宜師父游不醒成天看起來弔兒郎當不辦正事兒,說起話做起決定來也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斷無更改猶疑之時的。

雲之幽想,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做事前畏畏縮縮,簡而言之,想太多。

說得好聽是周全謹慎,說得不好聽其實就是多疑缺乏安全感。

這份疑神疑鬼,用話本子里的話來說就是,她老覺得——總有刁民想害朕。

索性如今她衣食無憂,師朋俱在,過得尚算安穩。比起之前淪落乞討的環境和被知書姑娘提攜前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大可不必再過於畏縮。

不常說道法自然么?

她不如便暫且過幾天順其自然、遵從本心的逍遙日子。

心下鬆快,腳步也輕快,雲之幽便不由得暗搓搓鄙視起月夜來。

能有這般反思,跟那從外到內都冷硬如冰到底的人相比起來,到底是不同的,自己好歹還是個熱乎的。

她笑眯眯想道。

不過鄙視歸鄙視,不恥下問是美德。她還是得趕緊追上去,問問清楚原因,也好早日有所防範。

她可不想一個不慎,陰溝裡翻船。

雲之幽腦中念頭極速翻轉,小心翼翼將王文君其人里里外外又重新徹底地分析了遍。短短一段路程,思緒逐漸拉長,已經從懷疑到肯定到分析她可能下手的時機地點……最後再到思索着該如何反殺了。

額……

好像一不小心,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