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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以北,遍植細竹,狀若棋局,屈其杪,交相掩映是為弗宣閣。過往,弗宣閣中往來無白丁,都是城中的飽學之士,彼時,酣觴自得,賦詩樂志的雅事聲動京師。

閣內有一赤金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字“弗宣閣”。大紫檀案上設有一銅鼎,乃是六朝前的古物,上繪有蓬萊仙山,雲鳥瀟瀟,精妙至極。卻見一白鬢公坐於黃花梨木椅上,神情肅然,執筆、收筆,反反覆復,悵然若失,紙上仍是一字未落。

“爹爹?”茱萸在簾外輕喚了聲。“是萸兒么?進來罷。”李耿收起奏本,舒了口氣。

茱萸捧着寒梅,細細插入龍泉窯的青瓷凈瓶內。“前堂的梅花開的正好,便給爹爹折了一束來。”李耿笑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丫頭,怕又是外頭惹了什麼麻煩了?”

茱萸假嗔道,“瞧爹爹說的,今日天冷,我這煎得一茶,想與爹爹同品罷了。”彩蓮在簾外點上爐子,麻利地將茶具一一擺上案頭。李耿凝視半晌,“這茶盞紺黑紋如兔毫,實屬難得,可是哪裡尋的?”

纖縴手揭茶蓋,茶香裊裊,伴着新梅淡香,“昨日點驗府庫,見茶色發白,方想起今秋老忠從府外捎的這隻黑盞來。可別瞧這杯小,熁了半日,久熱難冷,真是難得的佳物。”茱萸轉身呈上一疊金橘團,又從絲帕中取出幾瓣桂花干來,紛紛落於糰子上,細瞅着,好不別緻。“這金橘團用紫蘇葉腌了數月,想來早已入味,還盼爹爹品嘗,看看萸兒手藝可有長進?”

李耿呷了口茶,又吃了口糰子,臉上愁色漸有舒展,“甚好甚好!確是難得,老忠也是有心了。這點心秋香延綿,也得配上你這份心思才有此等美味。為父想起寶曆五年,與你叔父在惠湘樓鬥茶之事,你備的小點可謂錦上添花,無人不交口稱讚。”

茱萸抿嘴樂道,“瞧爹爹說的,您那招“青絲”當年在京中堪稱一絕,這‘京師第一茶’的名號又是先帝親封,豈可與女兒家這些小伎倆並提。”

李耿搖頭苦笑,“你如此手巧,也是深得你娘真傳…….”

茱萸低着頭,目光從指縫滑過掌心,月牙疤痕若隱若現。

“丹冉最喜雪後賞梅,若她還在,我們一家三口梅下對飲,也是妙事一樁。”李耿又道,“終是欠了你們母女太多。”

茱萸好言寬慰,“能與爹爹相認,已是萬幸,又豈敢奢望什麼。但求能常伴在爹爹左右,盡心侍孝,此生足矣。”李耿嘆息,“宮裡也一直沒動靜,現下由着我等在府中閑坐,怕是山雨欲來之象。我這身老骨頭不打緊,倒是你們……只怕也是要受牽累。”

說話間,小廝匆匆入內,“稟老爺,河陽王來訪。”

“李老,許久不見,原是躲家中清閑。”好放誕的王爺,茱萸心想。眼前的男子行如流水,面如美玉,雖着玄色便服,卻氣宇軒昂,真真是個人物。

“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快請進。”李耿笑着迎了上去,茱萸亦跟着行了一禮,“王爺萬福。”

“你我同朝共侍天子,何必生分。”周筠生扶起李耿,靠着東壁的青緞枕子落了座。茱萸捧茶捧果,又在李耿邊上候着。

兩人先是寒暄了一番,周筠生又道,“原該譴人來送拜貼,怎料事權緊急,方才唐突來訪。”

“恭聽王爺訓示。”李耿恭謹道。

“戶部孫侍郎,好似是李老的門生?不知小王記錯否?”周筠生似不經意問道。

“微臣不才,孫巍岱大人曾在老朽學生張沖之門下授業,確也稱得上老夫一聲老師。”李耿謹慎答着。

周筠生道,“現如今,城外疫情已緩解大半,但缺衣少糧,薪碳又遠遠不足。若再不供上,把這批人逼急了,那怕是要暴亂了。”聲線壓得雖低,卻隱隱透着股威嚴之氣。

好一個不怒自威的王爺,茱萸心道,又幫着添了盞茶。這孫巍岱乃是太師孫琦皓的幺兒,平日里在太師面前最是說得上話。可李耿此番在家待罪,又是因着太師在殿上參了一本。這其中的利害,不是一兩句能辨的清的。河陽王此番怕是來者不善。

周筠生接着道,“昨夜皇上催着戶部調了一批物資出城,誰料東西還未出倉庫,就先失了火。這火真當是燒得一乾二淨,國庫本就空虛,這會怕是雪上加霜,更擠兌不出東西來了。”

李耿捋了捋白鬍,“王爺的意思,微臣明了。然……”

茱萸透過燭火,看着窗上的剪影,暗暗出了神,這俊俏模樣倒是像足了平日戲文里說的神仙樣的人物。

“看來李老是要拂了小王之意了,你說呢?”周筠生輕敲了幾下小桌,轉而望向茱萸。

李耿咳嗽了一聲,茱萸方才回過神來,忙道,“忠棣府李茱萸,斗膽上稟,還請王爺恕罪。”

“但講無妨,且恕你無罪。”周筠生打量着她,方才慌亂中紅了臉頰,似熟透的果兒,頗為有趣。

“家父並非要拂王爺旨意,只因此事無需驚動太師府罷了。”茱萸見他默聲,接着道,“這城中太師府中物資最為充盈,然太師府傾力解囊又如何,只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可京師外還有直隸,直隸的士族豪強們,輪流出個幾成,便能緩解這燃眉之急,且可給戶部留出足夠的時間周轉。”

“直隸那幫人可不是吃素的。”周筠生心下想,終究是深閨女子,眼界出不去這屋子。

“朝廷打壓這些豪強多年,自是不會白白出力……但若朝廷許以官祿,何愁無人為君分憂?”茱萸娓娓道來。

“大膽!一派胡言!竟敢公然藐視朝廷官制!”周筠生拍案呵斥。

李耿忙拉着茱萸拱手,“王爺息怒,微臣該死。小女年紀尚淺,妄議朝政實屬不該。都是微臣管教不嚴,還望王爺恕罪!”

“坊間都道河陽王有驚世之才,今日得見,不過爾爾。”茱萸掙開李耿束縛,又道,“太祖時休養生息,不拘一格降人才,方換得萬世基業。然此時非彼時,庶族之才已然不夠匡扶國本,正是士族才俊一展抱負之時。舉才不避嫌,何須迂腐,傷了士族學子之心。”

周筠生凝視半響,見茱萸有股初生牛犢之氣,笑道,“李老,你倒是養了一個不得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