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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抵達南陽葉縣之際,秦始皇的龐大隊伍,也已近函谷關。

白雪紛紛洒洒,將在崤函之塞的山巔堆積,也落滿了蹲在道旁,瑟瑟發抖的黔首身上,讓他們滿頭皆白。

這條道上,隨處可見穿着赭衣的刑徒,身着黑甲,穿着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則在旁催促呵斥,讓刑徒們在馳道上鋪墊乾草,好讓車隊順利通過……

秦始皇帝的御駕沒有半分停歇,見到路邊螞蟻小蟲,就要停下腳步將它們輕輕撥開避免傷害的,是佛祖,是聖母,偉大的祖龍,不會看他們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慮,關係到帝國領土完整,關係到大秦萬世一系,關係到長生不死……

但扶蘇會,前方馬車陷入濕滑的路上無法行進,乘着這間隙,公子扶蘇的車輦掀開了帷幕,看着道旁刑徒,還有避讓在旁的服役黔首,問旁邊的謁者邵平:

“這寒冬臘月的,為何從洛陽之後,便見刑徒滿道,入關服徭者往來不絕?”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輔政的召公之後,周被犬戎所擊,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國世族之一,家門顯赫,他今年二十餘歲,入宮為謁者,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蘇身邊。

他回道:“稟公子,從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後,便一直如此,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徵到關西,吾等已見怪不怪了……”

“一年多,從未中斷?”

扶蘇有些驚訝:”父皇征了多少人入關?“

“不知多少了。”

邵平搖頭:“去年,陛下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欲新起一座宮殿,以便日後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詔說,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萬民夫在那幹活,眼下宮殿還沒蓋,先蓋着外圍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繞一圈,將半個上林苑都包了進去。”

“西王母……”扶蘇無語,父皇到底在想什麼?真的要學周穆王么?

活着時的宮殿要蓋,死後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規模之宏達,比阿房宮只打不小,秦始皇顯然是在做兩手準備,謁者又說:

“驪山的陵寢,是丞相主持營修的,這些年一直在修,前後投入數十萬人。小臣曾奉命去看過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個衛尉軍的陣型,甲胄兵器,都原模原樣,燒製成彩色陶俑,護衛在陵寢周邊,那些人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樣形態還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幾個能工巧匠,帶着十個隸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個,可衛尉軍,足足有上萬人啊,更別說車馬什麼的,光做這事,就夠數萬人干好幾年了……”

兵馬俑,這讓後人驚嘆的瑰寶,還只是整個陵寢的九牛一毛,驪山數十萬刑徒,不是吹的。

“至於這些新徵發的刑徒、黔首,則是奉命去西邊,到李信將軍打下來的張掖郡去。據說烏氏的商隊已經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諸邦,抵達了昆崙山,還聽當地人說了西王母的傳聞,看來就快找到了,陛下決定,在張掖郡修築城郭、亭障、馳道,馳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夠了!”

扶蘇喝止了邵平,邵平這才發現,經歷一場東征後,變得英武而堅毅的長公子,這一刻卻面如死灰。

邵平這才覺得自己多嘴,連忙跪在泥地雪水裡,可這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關,遲早會看到那高聳入雲的驪山陵寢,看到系著繩索,相望於道的刑徒。

扶蘇沒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發抖,並非寒冷,而是害怕……

難怪從燕地回關中,扶蘇只覺得,沿途郡縣,比他去時凋敝了不少,也難怪了,多虧了秦朝這深入底層的徵發能力,多虧了地方上兢兢業業的秦吏們,將一批有一批徭役送來。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當年的好意,終究變成了這天下的夢魘。”

驪山、阿房、張掖、西域,關西變成了一個無底洞,聚集於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來,竟接近百萬!再加上北築長城三十萬,南征百越二十萬,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於乏命,地方能不衰敗么?

黑夫在膠東新政創造了不少財富,海東商社財源廣進,指導農人種地的二十四節氣歌,能讓地里產更多糧食的法子,在緩慢傳播。

但照料糧食好難啊,一年到頭,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點點精耕細作,才能換得少許增產。

但朝廷的徵令,卻來得又快又急,四海是無閑田了,但農夫們,卻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務農的,是老人、母親,還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肅肅鴇翼,集於苞棘!

詩里的那一幕,他總算見到了。

有人在努力讓活水流入,但比起揮霍的速度來,卻杯水車薪,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天下人的勞苦遠行啊,才剛剛開始。

“公子要向陛下進諫么?”

邵平從泥水裡抬起頭,含淚道:“還望公子勿要如此,那個身高不足五尺,喜歡嬉笑怒罵,常借詼諧之言勸諫陛下的優旃,他……他就因為當著陛下的面說,若西王母能使人長生,現在身邊陪着的應該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罷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頭,再也說不了俏皮話了……”

優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鑄十二金人,與扶蘇一同力勸秦始皇的滑稽倡優啊,靠講笑話博得皇帝一樂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這真是扶蘇聽過最讓人心寒的笑話。

公子閉上了眼睛,他眼前閃過的,是死在遼東老林子里的楊端和將軍,是營嘯時死傷的燕趙兵卒,是海東韓城外,新壘的上千座新墳……

扶蘇一直反覆告訴自己,這次遠征是有意義的,那些人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懲戒叛賊,是為了給戰爭和仇恨收尾,等這一切結束後,便是新的開始,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多麼美好啊。

離關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蘇越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東征是結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陸續上馬,這天下,卻太平不起來,秦與六國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憤的深淵裡沉淪。

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鸞之上。

他早該發現了,炙烤這天下的烈焰,從來就不從外而始,而是由內而外!

指甲摳入掌心,諫言,諫言有用么?當年最喜歡進諫的幾個人,不是學會了閉嘴,就是被割了舌頭。

扶蘇有點理解,殷商三仁當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會進諫了。”

默然良久後,扶蘇抬起頭來,他無視了外面辛苦拉輦,相望於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車的帷幕,聲音堅定,卻失去了昔日的溫度,變得與外面的冰雪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