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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大帥懲處吾等!”

八月初十,當周昌抵達鄢縣時,卻看到了這樣一幕:老五、垣雍、鄧宗等幾名都尉、司馬跪在北伐軍大元帥的帳前,俯首請罪。

“他們便是打輸了萬山之戰的軍吏,眼下自行請罪來了……”蕭何的長子,在黑夫身邊聽令的蕭祿低聲對周昌如是說。

從蕭祿口中,周昌也差不多了解發生在數日前那場大敗的前因後果了。

倒不是黑夫上了王賁的當,雖然各處都有告急,王賁大營也有虛張聲勢的跡象,但黑夫沒有將襄陽、鄢縣的人調走一兵一卒,依舊警惕地盯着對岸的一舉一動。

可再厲害的將軍,手握少於對方一倍的劣勢兵力,也無法做到防守天衣無縫。王賁上個月一直在暗中從樊城向漢水上游調兵,數萬大軍從筑陽{湖北谷城}水淺處渡河,那兒遠在上游,北伐軍的舟師可沒本事控制長達幾百里的河段。

等斥候發覺時,王賁已親自帶着大軍,逼近襄陽,卻不選擇直接攻城,而是向南邊的制高點,萬山發動了進攻。

慘烈的萬山之戰,正式打響!

蕭祿低聲道:“原本王賁軍仰攻萬山,優勢在吾等這邊,大元帥坐鎮伊廬,共都尉在襄陽牽制其兵力,舟師橫絕水上,勢要讓王賁老兒這交代在萬山腳下。”

但畢竟人數較寡,雙方圍繞萬山的爭奪陷入膠着,北伐軍的預備隊一點點派了上去,換下傷亡疲敝的兵。

但突然出現在身後的一支奇兵,改變了一切。

一支王賁安排的萬人精銳,竟走漢中房陵縣,從理論上無法行軍的荊山北麓摸了過來,他們在車馬難通的山坡懸崖裹氈而下,最終出現在伊廬縣之側,打了北伐軍一個措手不及。

北伐軍以五萬敵十萬,本就吃力,後方又遭突襲,軍心更是大亂。

幸好老五帶着一千騎兵,拚死攔住敵人片刻,黑夫驚聞後,又派出了所有的短兵親衛去將那支奇兵擋住,才讓萬山上的主力及時撤了下來。

但等大軍返回鄢縣時,清點人數,數日的鏖戰,倉促的撤退,前後加起來,已損失了近三千人。

三千名將士的血,就這樣灑在了萬山上,現在那裡豎立着王賁軍的旗幟,”秦“字大旗有些刺目。

共尉則退守襄陽,以萬人之眾守城,現在已被和大部隊分隔開了。

王賁使以三萬人圍困襄陽,五萬大軍進至萬山以南,背山紮營,進一步壓縮北伐軍的活動空間,東津那邊的兩萬人,也立刻向南進軍,已進至與鄢縣一水相隔的地方,這也是王賁軍車騎敢深入到南邊百里外肆虐的原因……

周昌不由咂舌:“這是武忠侯起兵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敗啊!”

雖然損失的人手不多,也沒有城邑丟失,但江漢的形勢,已完全不同:王賁主力成功渡過漢水,現在攔着他深入江漢腹地的,只剩下鄢縣、鄀縣這一西一東兩座城了。

如此大敗,前所未聞,所有人都明白,形勢大為不妙了,但黑夫卻未對相關人員做出懲罰,眾人心中不安,今日特來請罪。

他們跪了一會,營帳才被掀開,黑夫走了出來,他倒不似一般軍吏,臉上看不出絲毫沮喪,只有因熬夜而導致的眼中血絲偏多。

“汝等為何做小兒女之態?”他掃視眾將,聲音嚴肅。

眾人垂首:“吾等失萬山,使得襄陽被圍,壞了君侯大計,請大帥問罪!”

黑夫卻不置可否:“軍正。”

軍正樂立刻應諾。

“彼輩有罪么?”

樂打開了軍中賞罰記錄:“沒有罪,斥候在規定的里數外發現敵軍來犯;鼓點未停時,將士沒有誰敢從萬山上後退半步;撤退的命令,是大帥下達的,撤退時,三軍也未出現爭搶。”

黑夫頷首:“沒錯,萬山之戰,持續了四天,面對兩倍之敵,反覆爭奪陣地達9次,我軍擊退敵人二十多次衝鋒,三軍將士做得已夠好。”

“斥候也一樣,老五曾說過,十個南方騎兵,打不過五個北方騎兵,這是實話。但前幾日,他卻冒着被數倍的逆軍車騎,深入漢水上游偵察,提前告知敵軍進兵的消息。後,又在敵奇兵向伊廬進攻前發現了他們,老五親自帶兵衝殺上去,以千人沖萬人,只為多阻止幾刻……”

老五擦了擦淚,那一次衝鋒,三百袍澤死難,人和馬的屍體都收不回來。

“短兵親衛們,不管戰況如何,都護衛在我左右,無一人擅離職守,得我命令後,立刻去阻攔敵奇兵,為主力從萬山上撤下來,爭取了時間。”

垣雍咬着牙,他從小玩到大的不少安陸的夥伴,死在了那次戰役里。

“後軍更是犧牲巨大,大軍從萬山上撤退時,牡奉命帶着後軍,為我斷後,他驍勇無比,親斬十數人,中矢七,卻一聲不哼,歸營後才倒下……”

想起身材高大的擎旗官轟然倒地的那一幕,黑夫也不禁鼻子一酸,他當時替牡拔掉了身上的每一根箭。拔一箭,賜一盅酒。

好在牡身子壯實,在陳無咎診治下,僥倖撿了條命,現在正趴在城內養傷。

這種感覺許久沒有了,黑夫上一次目睹袍澤屬下傷亡而無可奈何,還是在十多年前的鮦陽之戰時,看着槐木靠在樹上,沒了氣息。

本以為自己早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小軍吏,而是叱吒風雲,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已算無遺策,可以等着對方犯錯……

但這一次,黑夫卻遇上了一個,不會犯錯的對手!

此刻,黑夫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捏着拳頭道:

“這場仗,人人皆儘力死戰,沒有誰犯了過失,吾等只是以寡敵眾,落了下風而已。”

嘴上說無人有錯,但在內心深處,黑夫卻知道,若要追究,這場敗仗的罪魁禍首,還是他本人。

“是我執意分兵各處據守,寄希望於邊角的包抄,結果五萬敵十萬,面對的還是王賁這種百戰之將,這本就是我,太過大意輕敵了……”

人終究要為自己的飄飄然,付出代價。

但話又說回來,兵力本就少一倍,若真集中兵力,恐怕王賁也能從其他地方長驅直入,結果不一定就比現在好。

黑夫也感到很無力,有時候你很努力,也沒犯什麼錯誤,但就是輸了,這時候,找什麼原因都像是借口,技不如人而已。

一場仗打下來,黑夫算是明白了,姜還是老的辣,在用兵的戰術微操上,他還是略遜王賁一籌。

為將者的洞察力,手下的執行力,這是決定一場戰役勝負的關鍵,黑夫過去結硬寨,打呆仗,或者出急兵,虐虐更低層次的將領們還行。

但碰上王賁,四戰滅四國的王賁,對方手裡的兵力還比他多一倍,縱有地利之優,終究還是吃了一場大敗。

為將者,三軍之膽也,黑夫心裡可以服輸,嘴上卻不行,眼看眾人垂首,怏怏不樂,他立刻就發揮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