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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黑夫與張蒼二人就這樣坐在咸陽宮陛階下,背後是空蕩蕩的君榻和高懸的天子劍,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軍親衛短兵。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功夫,黑夫向張蒼描述了一種名為“考試”的取士方式。

“過去,有爵者欲為秦吏,亦是要先試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還在不在海東的劉亭長做吏時,都考過試,叫做“試為吏”,但都十分簡單,無非是答對一些法律問對,作為捉賊的武吏,還要熟練表演使用兵刃。

“今後是得在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卻不能像過去一般,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賁軍吏,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們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對堆滿案牘的文書?”

那就只能呵呵噠了!

黑夫也很無奈:“我雖時常勉勵舊部,讓彼輩有錢有閑了,花點功夫學識字,可那些軍漢橫豎學了近十年,大多數人,不過就能將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寫清楚罷了。”

不管是始皇帝還是黑夫的南方zhèngquán,其實都面臨這一問題,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沒少鬧出笑話來。

秦吏雖好,學室也能產出一批識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資源都投入到東征西討和大修奇觀上了,分到教育頭上的真是寥寥無幾。咸陽學室,就算每年有數百人學成,但扔到廣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夠用啊。而且這些人去了地方,連當地語言都不通,只能兩眼一抹黑,依靠當地權貴治縣。

倒是黑夫在膠東搞的地方學室獨樹一幟,並組織弟子考試,讓當地士人有了參政的機會。

“軍功爵乃秦之本也,會繼續維持,暫且不論,吾等今日只論讀書人,佔了這天下芸芸眾生不到百二的識字之士……”

在孔子開私學三百年後,天下識字者從百分之零點幾的貴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並且大半人還是能讀不能寫。其中以秦地、齊魯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達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識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門檻。

雖然讀書種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設想中,剛開始時,考試只能作為軍功爵、學室吏子{官辦教育}制度的輔助,三年一次。

“考什麼?”張蒼蠢蠢欲動,想提出“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

但黑夫卻自有主張,他伸出三個指頭:

“其一,用隸書寫詞義通達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問。”

“其三,數術!”

聽到數術,本來聽到沒有禮儀文學身行,略微失望的張蒼,眼睛頓時就亮了。

“沒錯。”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術》里,那些常用的題,比如算一畝地多大,修一堵牆要多少磚瓦,一個里每年收多少糧食。”

簡而言之就是語文、法律、數學,最基礎的三項,這將是在縣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務員的標準,算是給了關東士人一個端飯碗的機會,門檻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當於告訴天下人:

“只要識字識數知法的,願意為官府做事的,統統都發口糧!”

先將一切潛在的人才納入秦吏體系,總比他們走投無路,將聰明才智用在如何亂天下上強。

這只是第一次考試取士,往後,考試難度會越來越大,標準會越來越高,甚至加入“史”這一項,從底層開始影響讀書人三觀。

而接下來,如何在官員內部實行良性的賞罰升遷,讓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進入朝堂,靠考試還是按照績效,亦或是兩者結合?黑夫還得再考慮考慮……

但這新大廈第一塊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試是文明社會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騰了幾千年,沒有哪個國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沒有人能。

考試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積弊難改,最初的理想隨着時間變化,也會出許多問題。

但相比於比都不比直接內定,讓所有人在一個賽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決出優劣,選出文官,哪個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雖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經過官辦學室系統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輩是功勛貴族,從小接受良好培養的對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條起跑線。

最簡單的事,莫過於嘟囔着這個制度有弊病,那個制度不完美,然後干躺着延續“先賢”舊制,什麼都不做出改變。

作為極力推崇“法後王”的荀學弟子,張蒼顯然是求變的。

“吾師荀卿曾劃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這設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與你才能言說。”

黑夫眼裡有些疲倦:

“我在認真給這天下開藥方,他們呢,關心的卻是我何時坐上這位子……”

“他們關心得沒錯。”

張蒼笑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恐怕要不愛聽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肅然道:“從古至今,攝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場外,其餘皆不得善終!”

“伊尹為太甲所殺。”

“共伯和被周史官從典籍中抹去,只剩下隻言片語。”

“魯隱公為其弟魯桓公所弒。”

“你年富力強,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攝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沒問題,甚至三十年內,都可以維持這制度。”

“但之後呢?”

“要麼歸政於新君,寄希望於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殺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麼。”張蒼抬起頭:“君自取之!”

“君為體,法為綱,禮為用,方為真正的王者之政,長治久安之法。”

他胖碩的身軀,拜在黑夫身前。

“這是張蒼,身為荀學弟子的見解。”

“這是張蒼,身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張蒼,身為臣下的忠懇諫言!”

“不做周公,便為六卿、田常。”黑夫摸着下巴,這真是一個死循環的悖論啊,良久後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罷。”

“畢竟我現在急切踐位,換來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離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雖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踐阼,但這天子才有的權勢,已如那把原本無形的太阿之劍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該糾結這位子坐與不坐,而是如何用這天子之權,去做我過去想做,卻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於一堂,你還想要做什麼?”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許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驅逐胡蠻,廓清關中。”

“恢復國力,贍養士卒,有功者賞。”

“其後東出函谷,掃滅六國殘餘,再並天下!”

“待天下安定後,與民休息,男樂其疇,女修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