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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

這是叔孫通的新職務,他記得,在奉常陸賈要求下,老邁的胡毋敬不情願地將史冊府庫鑰匙及印綬交給自己時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為。”胡毋敬在從他身邊經過時,輕聲說道。

他們都知道叔孫通是個怎樣的人一個面諛小人,沒有骨頭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寵信,專門做一些粉飾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們,也在叔孫通巡視時沉默地站在一邊,並不理會他示好的笑容。

沒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魯地求學的叔孫通,他的夢想,是像父輩一樣,做一個鐵骨錚錚的史官……

這是個在齊國、魯地很受崇敬的群體,一般來說世代傳承。

在史官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隨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為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勛,青史紀事,故謂之為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註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歷史的褻瀆。

正是在這種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着脊樑,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於桃林,於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弒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弒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為正卿,作出liúwáng之態,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弒,你回來後也不先討伐弒君者,凡此種種,弒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只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

至於齊太史的事迹,則是在權臣崔杼弒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國君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

而與此同時,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着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只為記錄事實。

晉董狐筆,齊太史簡,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他們口口相傳的驕傲。

“若世上的事都這麼簡單,那就好了。“叔孫通嘆了口氣。

這一簡單世界觀的第一條裂痕,卻是他在隨夫子孔鮒學史書《春秋》時產生的。

當孔鮒談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則:“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詞”時,年輕的叔孫通有些發怔。

“應該寫的一定要寫上去,該刪的一定刪掉?”

“不是說史筆如刀,史筆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讀春秋全篇後,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問題。

“天子實際上是被晉文公逼着去參與盟會的,為何卻寫成了‘狩於河陽’?”

當他大膽提出這個問題後,卻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麼?”

“這是春秋筆法。”

“是微言大義!”

孔儒說的還模糊,當叔孫通與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談時,他的說法就直白多了。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原來如此!叔孫通恍然大悟。

孔子還是有節操的,他眼裡唯一的尊者,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對一些大諸侯,該罵則罵,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筆總有些扭捏。

賢者則多一些,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對象,故對賢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稱王的傳言,管仲人品的問題,都一筆帶過。

其為天下做出的貢獻,勝於道德本身,這就夠了。

至於為親者諱嘛,孔儒對孔家兩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語焉不詳。

“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聖人諱之。然春秋不虛美,不隱惡,獨於字詞間斟酌以示褒貶,諱中見直……”

這所謂一字褒貶,大概跟後世的“影射”差不多吧,它是臭老九們的密碼,心照不宣的暗號,罵人不吐髒字的能耐,欺負文盲暴發戶的本事。

但這些褒貶暗藏在書中各處,比如“鄭伯克段於鄢”,這個克字就大有深意,當年夫子就這個字展開來,給叔孫通他們講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貶,實在太難了。”當時有弟子提出了這個問題,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給一般人看的?”

沒錯。

從那時候起,叔孫通便明白了,史當然不是為人民大眾而存在的。

史,是為尊者服務的。

當時的魯地儒生有兩條就業路線,一是在齊魯繼續教書,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國,去做那些古舊貴族的家臣,為他們主持祭祀禮儀,並編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為私家史官,想要捧穩飯碗,就得學聰明些,不論你在那些貴族家裡見到多少齷齪事,扒灰也好,養小叔子也好,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牢記一點:

“人主無過舉!”

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心裡沒點逼數,早失業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從命。

“而這所謂的秦太史令,說白了,不也是為嬴姓一家著史么?”

不是叔孫通看不起人,在禮樂文化上,秦是遠低於六國的,史學亦然。

在叔孫通看來,這《秦記》的寫作體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時代,甚至還不如,既不標明日月,文字又過於簡略,一點可讀性都沒有。

而且他當年做過秦博士,深知歷代秦君也沒有尊史的傳統。史官一貫記喜不記憂,碰上大勝,便高興得大書特書,遇到慘敗,就隨便記幾個字,甚至直接略過,好似它沒發生過一般。

而對於說了大量秦人壞話的六國史書,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黑夫當初也只敢救下詩書和百家語,救不了這些敏感的文獻。

十二諸侯史書,僅留一份獨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詩書諸子學不同,這些六國史書,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隨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孫通。

他在讓人將那老史官家抄得一乾二淨,將被私自帶出官署的《秦記》副本帶回來一看,叔孫通笑了。

“什麼史筆如刀,你這老叟說得好聽,可實際上,還不是一樣為尊者諱!”

……

史官多數古板,有更方便的紙張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簡牘上抄錄,而這一卷,是關於始皇帝崩,胡亥繼位到覆滅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