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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胡人列隊靠近,隨即同時止步,摘下了肩膀上的馬弓——裴該明白,這是要殺光晉人,使“無一人得免者”。

然而關注胡人動向的當然並不僅僅他一個人而已,不少晉官見狀都不禁張惶起來,但他們卻早就被嚇破了膽,只敢往牆垣旁縮,卻絲毫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出聲喊叫。裴該注意到,這些行刑的胡人是有首腦的,頜下一部濃密的黃鬍子,貌似就是白天把馬鞭橫在自己肩膀上,詢問姓名,完了又進帳稟報石勒的那個傢伙。

就見只有那傢伙沒有摘弓,卻突然之間從腰間抽出刀來,往高里一舉。落日餘暉正好映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光刺痛了裴該的雙眼,他忍不住就把眼睛一眯。隨即,耳旁傳來密集的松弦聲,大概半秒鐘以後,自己身後陸續響起了凄厲而絕望的慘叫。

開始啦,希望這些傢伙射得准一些,不要讓自己再受什麼痛苦吧。裴該乾脆閉上了眼睛,也刻意不去聽那些慘叫——雖然都是些廢物,但並不見得每個廢物都該死吧?好比昨晚遇見的那兩名青年官員……他們的絕命詩應該不會流傳到後世,而自己抄襲杜甫的半首《春望》,哪怕再如何沉痛、精緻,也絕無可能流傳下去,因為這裡的漢人,一個都不會留下,全部都要死光,死絕……

然而身上卻只有前一晚留下來的各種擦痛、磕痛,以及因為飢餓造成的胃痛,因為乾渴造成的喉痛,卻始終沒有箭矢入肉的刺痛感——這是怎麼回事?因為自己坐得距離別人都太遠了,所以第一輪箭沒誰瞄着這兒?還得等第二輪嗎?

耳旁傳來幾句生澀的漢話:“王公受驚了。放心,我家將軍有令,不會讓王公流血而死的。”

裴該睜開眼來,斜斜地朝側面一瞥,首先見到一片血窪,然後是無數的屍體倒伏在地,屍身上插滿了還在顫動的箭羽……屍堆中,那名黃鬚鬍人正朝向王衍和幾名藩王,臉上展露着得意的笑容。

從來口舌便給的王衍幾乎都快說不出話來了,哆哆嗦嗦地費了好半天勁,才勉強冒出幾個單詞來:“石公……不殺……我願降……”

那胡人一撇嘴:“王公降了,有什麼用嗎?”隨即一揮手:“都綁上吧,把嘴也都堵上,我不想聽他們叫喚。”

裴該心說要開始了,這就要把王衍等人全都“排牆殺之”,給活埋了吧。可是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唉,這兒還有一個活人哪!難道說石勒因為崇敬裴頠,所以也想給他兒子一個優待,同樣落個全屍嗎?可我對全不全屍的並不在意啊,我只希望死得乾脆一點兒……

然而胡兵卻貌似都去捆綁王衍他們了,只有那名黃鬚鬍人手裡挺着刀,一個人向著裴該緩步踱了過來。裴該才一眨眼,雪亮的刀刃就橫在了自己脖子上——這手勢,就跟白天拿鞭子橫着差不太多。

“裴郎,臨死之前,還有什麼需求嗎?”

裴該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大概因為實在乾渴的原由,導致咽喉腫痛,說出話來都有些變調:“水……”

裴該估計自己實在是餓暈了、渴慌了,所以才會本能這麼回答。然而對方當場就笑起來了,還說什麼:“死了就不渴了。”裴該又羞又怒,也不知道怎麼一來,幾乎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君子死,不、不免冠……我想要洗把臉……”

大概一則是臉上又是血污,又是塵土,這都糊了一整天了實在難受;二則為了表明自己堅貞不屈的心志,他不自禁地就想起昨晚那名青年官員說過的話來——“古語云:‘君子死,不免冠’。”隨口就拿來做了理由。

那員胡將聞言,面色一沉,竟然露出了些微的敬意。他一邊盯着裴該的眼睛,一邊緩緩地把手中長刀收回來,並且插還鞘中。裴該也竭盡全力努倆大眼珠子與其對視——來啊,誰先眨眼算誰輸。

最終還是那員胡將先眨一下眼睛,隨即移開了視線。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動作——裴該腦袋實在有點兒暈,觀察力直線下降——便有兩名胡兵蹩過來,一左一右扯起了裴該的兩條胳膊。裴該根本無力掙脫,而且跪坐的時間太久了,雙腿已然僵硬,連伸直都非常困難,於是就這麼著被兩名胡兵生拉硬拽着,拖進了不遠處的一頂帳幕里。

兩個兵輕輕一搡,裴該當即滾入帳中,左右一打量,除了地上鋪着條脫了一半毛的舊氈子外,四周空無一物。正在發愣,忽聽腦後聲響,回過頭來一瞧,只見一個胡人提了一木桶水進來,放在他身旁,此外還從懷中掏出兩張粗麥餅,擺在水桶旁邊。

這胡人才出去,帳外便響起了那名黃鬚鬍將的聲音:“清水奉上,裴郎欲整冠,那便整吧。”

裴該滿心的疑惑,然而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撲過去,抱着水桶就是一通猛灌,然後又抄起麥餅來,三兩口就填進了肚子。稍稍消除了些飢渴感之後,他這才雙手抉起剩下的水,就着帳外昏黃的火把的光亮,胡亂抹了一把臉。

既然說“君子死,不免冠”,那就應該把自身形象收拾得更整潔一些吧,雖說人死而入土,是乾淨是污糟,並沒有什麼區別,但為了向胡人表明自己並不懼怕死亡,該端的架子還是必須得端起來的。只是他才抹了幾下而已,就覺得頭昏眼漲,竟然就這麼趴在桶邊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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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裴該最終是被凄厲的胡茄聲吵醒的,迷迷糊糊抬起頭來朝帳外一望,就見晨光熹微,天色竟然已經亮了——自己又得苟活一日啊。順手從捅里攫一把水,再次凈了面,然後突然發現,在自己身邊擺着一套晉官的服飾。

這是讓自己換身乾淨衣服再去死嗎?裴該一想也好,低頭瞧瞧身上,胸前全是板結的血污,哪怕臉洗得再乾淨,帽子戴得再正,穿這麼一身也實在沒法見人哪。當下扯過那套乾淨衣服來,抖了抖,大致翻瞧一下,也無血跡,也無破口,不象是從什麼屍體上扒下來的,大概是哪一位死鬼公卿帶着的替換衣服,被胡人從箱籠里翻出來了吧。

當即換上乾淨服裝,然後繼續一本正經地跪坐等待。倒也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靴聲橐橐,那名黃鬚鬍將躬腰入帳。裴該突然想到,其實這人待自己還算不錯的,既給水,又給餅,完了還送來一套乾淨衣裳,就算那都是石勒的命令,此人只是一名執行者而已,但既受恩惠,多少該……算了,胡人咱就不感謝了,順便打問一下姓名吧。說不定最終行刑的便是此人,也好知道自己究竟死於誰手。

於是一梗脖子:“汝是什麼人?姓甚名誰?”

那員胡將邁入帳門,才剛直起腰來,就聽到裴該的詢問,不禁一愣,隨即嘴角略略一撇,笑吟吟地回答道:“某是中堅將軍蘷安,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