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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矩站立在溫縣城頭,手扶城堞,俯瞰城下平野,只見敵營東西延綿達數里之遙,且不時有胡騎在城前往來,馳騁縱橫……

他不禁狠狠地朝城堞上拍了一記,恨聲道“中賊之計也!”

副將魏該時在其側,聞言不禁詫異“李將軍所言是何意啊?小侄不解。”——其實魏該比李世回小不了幾歲,但他從叔魏浚與李矩平輩論交,故此亦常執以子侄之禮。

李矩伸手朝城下一指,對魏該說“我等在洛陽時,本以為桃豹駐軍於汲,是為保障河上,且有騷擾我兗、豫,牽絆祖公,使不能東援裴大司馬之意。是故祖公遣我等北渡,攻擊趙固,反制桃豹。然而桃豹得趙固之信,不及請示襄國,便率全軍,旦夕間來至河內,可見羯奴之意,原本就在河內,而不在兗、豫啊……”

李矩、魏該奉命出師,在河上各地方塢堡的策應下,很順利地便渡過孟津,拿下了河陽與溫兩縣,前鋒直指郡治野王。野王城下一戰,晉師七千,大破趙固所部萬餘人,趙固被迫縮進野王城內,深溝高壘,再不敢出來了。

李、魏二將見野王城防守牢固,不宜強攻,於是一方面遣使向洛陽報捷,一方面揮師東進,攻取了州縣。

野王在河內正中,西有沁水和軹縣,東有山陽和州、懷等縣。晉軍之所以不西向而直接東向,主要目的,就是封堵桃豹可能派發過來的援軍。

因為河內郡北倚太行,南憑大河,西有王屋,唯有東面一馬平川,與汲郡相接。則西面的河東郡,因為劉粲舉傾國之兵侵入關中,留守兵馬不多,加之道險難行,倉促間必定難以來援趙固,乃可暫且不理。而東方二百里外就是汲郡郡治汲縣,桃豹所部在彼,不下萬眾,倘若倍道疾行,三五日即能進入河內,實在不可不防啊。

不過就理論上來說,不管趙固許下多大的好處,桃豹也是不可能在短期內派發援軍的。因為他守土有責,倘若全師別出,必須要先遣快馬前赴襄國,去向石勒請示。而若僅僅派發數千人來援,李矩認為只需拿下州縣,鞏固防禦,便可遏阻之,使不能接近野王。

所以時間挺富裕,加上此前的戰事一帆風順,李、魏二將就有些輕忽起來了,才下州縣,便即招募勇壯,充實部伍。可誰想到瞬間擴充近兩倍的軍隊還來不及整編,桃豹竟然親率主力離開汲縣,一路疾馳,殺到了州縣城下。李矩倉促應戰,新附之卒卻臨陣退縮,導致挫敗,被迫放棄了州縣,一路東撤。隨即趙固得信,打開野王城門殺出,與桃豹合兵一處,再次摧破晉師,這才把李矩、魏該一路給頂回了溫縣來。

魏該還疑惑呢,桃豹怎麼來得那麼快啊?李矩這才提醒他咱們中計了!石勒遣桃豹南來,主要目的就是河內,而非兗、豫,所以他一得着趙固的求救信——說不定僅僅得報我軍北渡——便即率軍離開汲縣,洶湧西來……

唯如此,他才能軍行如此之速,殺了咱們一個促不及防。

魏該點頭道“李將軍所言甚是……然而,大計早定,我若在河內遇挫,則祖公必發後援。旬月之間,洛陽整編部伍,亦可出至二三萬眾,又豈俱桃豹、趙固啊?”

李矩輕輕嘆了口氣,說“原本不必祖公親勞戎事……我本欲假卿之力,當面挫敗趙固,河內十縣,謀奪其半,比及羯賊西援,大局早定……”

隨即耐心地向魏該解釋,說“候祖公北渡,拖延時日既久,則桃豹必向襄國請援。倘若羯酋親來,或命上黨蘷安逾太行而南,則河內方寸之地,或將滿塞我與胡、羯不下十萬之眾!四望平野,而我軍唯得兩縣,背倚大河,胡、羯、趙固則尚有多城可據,形勢於我為不利。乃欲於此破敵,必然更添兵馬,司、兗、豫三州,駐軍都將陸續北調,則此一戰,或可動搖天下大勢……”

魏該聞言,不憂反喜,摩拳擦掌道“此正小侄之願也!”誰不希望參與能夠搖撼整個天下戰略態勢的大決戰,並在其中一顯身手呢?

李矩搖頭苦笑道“卿之所慮,未免太淺。”伸手朝西面一指“當此之時,劉粲二十萬眾已入關中,若其喪敗,舉國之氣盡喪,五年之內,不但無能威脅洛陽、長安,反易為我軍突入河東,直搗其腹心之地。而若胡勝,裴大司馬敗績,最好不過退保長安,而將渭水之北土地盡數放棄,則西方局勢,又將回歸於裴大司馬入雍之前,索、麴當政之時也。

“此亦搖撼天下之大戰,數月之間,實可一而不可再。倘若祖公不至河內,則即便關中喪敗,國家猶可保障河南土地;而若祖公將大軍北渡,一旦關中戰敗,必然挫損士氣,且若劉粲遣師再經河東來援,誠恐此戰為難啊。我若在河內戰敗,東西兩路,幾乎同時失利,即原本據河而守之勢,恐亦難保了……”

魏該皺眉問道“然而在李將軍看來,裴大司馬於關中,勝算有幾成啊?”

李矩答道“難,難……裴大司馬倉促往定秦州,遂使劉粲急渡大河,胡勢二十萬眾,關中兵最多不過六七萬,渭水南北又多平野,以某看來,實在少有勝算。”

魏該質疑道“此前劉曜亦將大軍直逼大荔,而為裴大司馬拒之城下,進而摧破之……”你是不是太小看關中兵馬的戰鬥力了?

李矩答道“此一時,彼一時。此前裴大司馬為索、麴所逼,不肯屈膝,乃自請北守大荔,是已懷死志,人既不畏死,即軍百萬,也難遽挫其志。而今大司馬留台關中,雄霸一方,養尊處優,尚能如先前一般不畏死乎?”

李矩門第不顯,出身不高,是從縣中小吏起家的,幾十年間,他看遍了那些高門子弟在面對胡寇的時候,往往怯懦、慌亂,這才導致社稷傾頹,國家殘破,不但黃河以北俱為胡、羯所有,即便河南郡縣也多處淪陷——他實在是對豪門世家鼓不起太足的信心來。

誠然,既然祖公對裴大司馬每多褒揚,而且當初兩軍還在河南並肩奮戰過,李矩承認裴該與其他紈絝不同。但問題時移事易,人更是會隨着身份的轉變而改變的呀,誰知道裴該登上青雲之後,會不會暴露出世家子弟慣常的弱點來呢?你瞧,他一留台關中,便即大命官吏,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政,甚至於還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物力,去編什麼,到處散發……換了是我,或者祖公那種出身較低的官吏,誰會沒事兒搞這些面子工程啊!

“抑且曩昔之時,祖公與我等在洛陽,修固河防,即便裴大司馬挫敗於大荔,也可經渭汭而退至河南。而今若彼方與胡激斗,我卻大兵以臨河內,雙方俱不能相援,誠恐關中士卒之守心,將因此而慌亂……”

說白了,你別把劉粲和石勒當成一家,他們其實是兩股勢力,可以各自投入一場大決戰之中,而不會相互干擾。然而咱們跟裴大司馬是一家啊,一國同時進行兩場大決戰,勢必會相互牽制,一方受挫,另一方也難保安——光在士兵的心理上,就必然會受到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