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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是1992年了,放以後,哪有這事?

江澈站得稍微有點遠,在等人,不時扭頭看一眼……祁素雲效率很高,劉姨和方嬸眼看就到了,他趕緊迎上去。

“二寶你腦子有坑啊?聽不懂人話啊?”

文化宮外,唐玥還沒說話,謝雨芬先急了,上來扯了扯唐玥身上的衣服,說:“你憑啥就信那些人……是因為小玥姐今天穿了身好看的衣服?”

她又抓起唐玥身上帶的飾衣鏈,“還是因為這個?”

“那你看我……你好好看看,我又給誰包了,我這……得幾十個大老闆來包吧?”她把自己帶的飾衣鏈托起來,那上頭各種華麗,超過唐玥的不知多少倍。

年輕男職工抽抽搭搭的抬頭看了一眼。

謝雨芬“咔嚓”掰下來一顆玻璃水晶扔地上,“剛還有說小玥姐戴鑽石項鏈的嘞,你們他娘的見過鑽石項鏈嗎?我鑽你們奶奶個腿,鑲金的腦門,象牙的狗嘴……”

小辣椒髒話飆起來一陣噼里啪啦,剛剛唐玥沒來之前,她被人蓄意圍攻,連說話都被一堆嗓門壓着,這會兒總算是痛快了。

人群安靜了幾秒鐘,“……那她穿這樣,戴這個,一個個跳舞場的鑽是要幹嘛?”

“賣東西,就這些東西。”

唐玥第一次開口,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激烈,一邊說,她一邊低頭拿手掃開石子,騰出一片空地,把包裹放下,打開,開始整理飾衣鏈和編織手串。

“那也是舊時代的交際花,拋頭露臉”,一個胸兜里插着鋼筆的男職工站出來,滿是鄙夷說,“說是賣東西,賣東西有這樣賣的嗎,還不是賣臉?”

這話誅心……尤其現在是1992年。

“啪。”

一個耳刮子就劈到了他臉上,時機正好,滿頭白髮的劉老姨一個踉蹌撲上來,打完接着踉蹌,接着撓。

男職工把人架住推一把,猶豫了一下,不敢用力,氣急敗壞退開兩步,惱火說:

“師娘,你幹嘛?”

劉姨的情況很特殊,她是差兩年就退休了卻被迫下崗,至今退休工資的事都還沒個說法,而她家老頭,原來也是二廠的老資格,二廠機修那一塊,幾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孫。早些年下來就是這樣的,工廠里的師徒,那也算親人……

可惜,老頭早幾年走了,剩個老師娘,下崗後過得很艱難。為了辦退休的事,她到處求,到處哭,卻全都沒用,心如死灰。

男職工從最初咬牙切齒想發狠,到氣急敗壞卻不敢用力,原因就是這個,大庭廣眾下敢打孤寡老師娘?傳出去他就不用做人了。

“師娘?哪個是你師娘啊?死老太婆在菜市場撿菜葉子的時候,你,你們,誰記得有我這個師娘?”劉姨嗚咽一聲,指着那個男職工道,“馬文歡啊,你給人當狗腿子,步步高升,天天吃喝收紅包,你替我這個老師娘說過一句話嗎?我求上門,你都躲着。”

人群一陣議論,馬文歡表情糾結一下,有些中氣不足道:“那是國家政策,牛廠長想幫大家都沒辦法,何況我就一個小文書。”

他自己把牛炳禮說出來了,在場人群里怕着或靠着牛炳禮的確實不少,但也有一些,心裡其實是恨死了牛炳禮的,只是大多不敢直接得罪罷了。

腳步不自覺的移動,人群開始慢慢分裂。

“是啊,說得好,所以,我不求了啊……我撿菜葉,撿煤核,我憑雙手想多活幾天”,劉姨目光環視一圈,帶着哽咽,突然捶胸頓足道,“那又是為什麼,小玥兒帶着我們幾個沒用的,自己掙口飯吃,你們還要這樣啊?”

很多話都已經不是江澈教的了,至於這樣的情緒,更不是他能教的——這是老人自己的真實心情宣洩。

“尤其你,馬文歡,天地良心,你敢說你剛剛站出來說的那些不是人的話,背後沒人竄唆?”劉姨嗤笑一聲,“就你自己那點膽子,這裡誰不知道,沒人唆使,就你也敢站出來?你剛說的那是人話嗎?!”

“你們想幹嘛,還不就是想逼得我們還這點小生計也做不下去嗎?”

人群一陣安靜,有幾個女的開口安慰了幾句。

劉姨順了順氣,語氣緩和下來,接着道:

“還有你們大家,那些還在崗的,我們不怨恨,都是憑力氣吃飯,你們有口飯吃,外頭就少一個沒路的,挺好。”

“但是剩下,咱們一樣下崗熬日子的各位,你們是不是傻啊?!咱們都這樣了,你們還跟着往下扔石頭啊?”

“……”

很多人都把頭低下了。

“我干你XX……”那個叫二寶的小年輕突然從地上躥了起來,一把撲倒馬文歡,掄拳就捶,“叫你編排我小玥姐,叫你潑髒水……你們大家想想,這些話開頭是不是就是他馬文歡和另外幾個人嘴裡傳出來的?”

眾人一經提醒,幾個膽子大點的開始嚷起來:

“可不是就是他,老子信了狗日的邪。”

“狗腿子……”

“姓牛的想幹嘛誰不清楚,老唐當年就不該推他那一把。”

“……”

但是這幾個也就偷摸躲人群里嚷幾句的勇氣,場面上,很快二寶就被人架開了,幾個青壯二廠職工扶起來馬文歡,冷眼這麼一看,人群頓時沒了聲音。

這些都是牛炳禮的親信。

局面僵持中,方嬸跑到了唐玥身邊,一把把她的雙手舉起來,懇求道:“各位大爺,各位國家幹部,給條活路吧……”

她把唐玥手上包的膠布撕開,兩手好些個血泡,十個手指頭更是好幾個都有破口。

這幾天日夜趕工編織製作,扯繩子,這雙手受了好幾處傷……為了今晚跳舞,她剪了膠布一處處貼上,遠看看不出來,但是撕下來,有幾處就開始冒血水。

就這樣,這雙手放在那裡,剛剛那些話顯得多可笑?!

有被包了的小蜜需要這樣討生活么?!

又是什麼樣的良心,還能說出交際花三個字?!

“給條活路吧。”謝雨芬往後兩步,站一起,也把雙手伸出來,一樣不少血泡和傷口。

“給條活路吧。”另一名本來準備負責守文化宮攤位的下崗女工也把雙手伸出來。

“給條活路吧,馬文書,還有你的牛廠長……就這點小生計,留我們有口飯吃吧。”劉姨也把她蒼老的雙手伸出來。

江澈站圍觀人群里看着。

剛剛的某一刻,他覺得自己以後可以當導演了,但是當他看着那一雙雙手,又怎也輕鬆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