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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城郊,房子變矮,人聲變稀疏,自行車的鈴鐺聲取代了汽車喇叭,“噹噹當”近來,遠去。

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從路邊燈光昏黃的小屋窗口透出來,但灶台多數就在門前路邊上,油鍋里下了大白菜,“嗞啦”一聲……

菜梆子水分大,油星子遇水四濺,啪啪在響。做菜的女人們人往後仰,一邊翻炒,一邊扭頭招呼孩子回家吃飯。

女人們的口音各異,但是有一點一樣,嗓門都很大,氣勢也很足。

路邊玩耍的孩子里有的老實,一聽趕緊起身往家跑;也有皮厚的,裝作聽不見,把彈珠按原樣挪到角落擺好,還挽留小夥伴說:“怕啥,先把這盤玩完。”

還有幾個眼尖的,正站路邊上,眼巴巴看着謝興車上,塑料布罩着的麻花,酥餅。扭頭看娘,娘不理。

水泥路面變得有些狹窄和坑窪。

還好推車貨物賣掉了不少,並不重,謝興在前頭拉着,後頭江澈和嫂子一人搭了一隻手,遇着坡、坎,就幫忙推一把。

除了剛開始碰面的幾句寒暄、尬聊,謝興就這麼一路躬身探頭拉着車,一直沒回頭,也沒怎麼說話。他身上的衣服還是之前留下來的,質地和款式都不差,但是不知那裡碰着了,這裡一道灰,那裡一道黑。

江澈默默跟着走。

他見過一個樸實又有點小聰明的推銷員謝興,還有幾分仗義。第二次找他買認購證的時候臨近截止,銷售大熱,情況很急,江澈打電話求人,第一句稱呼“謝經理”,第二句改稱“謝大哥”,就是因為謝興在電話那頭毫不猶豫的仗義。

他也見過一個暴富後膨脹、迷失,被吹捧得漸不自知的謝興。

現在,他又見到了第三個謝興,起伏過後正在人生谷底的他。

就這麼走了一陣,一路努力找話跟江澈聊的嫂子突然跺一下腳,撒手快趕幾步,走到謝興身邊,幫忙拍了拍肩膀上的土灰,順手又把他亂翹的幾叢頭髮壓了壓,小聲說:

“你有那麼累啊,一路也不知道說話……要不我來拉車,你走後頭跟小江邊走邊聊?”

臉上還有幾處淤青,結痂的傷口,謝興抬頭看妻子一眼,苦笑,心裡有些無奈。

這個媳婦啊,也不考慮家裡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就敢開口叫江澈上家裡吃飯。那個江澈啊,竟然推都不推一下,就說好。

妻子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一下,說:

“怕什麼,要是會笑話咱的,咱現在也不怕多一個;要是不會的,咱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有個實在朋友,多難得?”

謝興愣神看妻子一眼,恍惚一下。

這話江澈也聽見了。

看來嫂子其實一點不笨,只不過她所擁有的,是另一種智慧,一種在平實生活當中,對於人和事獨到的理解和解讀。

至於說先前眼皮子淺,偷賣認購證,大概因為在她的眼中,那就已經足夠滿足,足夠維持他們那個小家過好這一生了吧。見識這東西,因人因時而異,有時候是完全沒辦法的。

“小江不會的,我看得出來。”謝興想了想,小聲說。

“我也這麼覺得,從他跑過來,一打眼,一說話,我就覺出來了。”妻子開心說:“那你還尷尬什麼?”

謝興有些汗顏,猶豫一下,小聲說:“你不知道,我最渾最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陣,就他勸過我。結果我沒聽,落到今天這樣……”

小板車後頭,江澈突然開口,說:“謝哥,我吃個酥餅。”

說完沒等謝興回話,就傳來了塑料布被掀開的聲音,江澈一點不見外,直接自己動手了。

謝興停住腳步,扭頭看他,突然一下開心地笑起來,爽朗說:“愛吃你就拿,謝哥別的沒有,就這個多。”

江澈嘴裡含着半個酥餅,含糊說:“一會兒還吃飯呢。”

“哈哈。”謝家兩口子都笑起來,說不清為什麼,但是感覺徹底輕鬆了,也自在了。

其實只要是跟江澈接觸稍多的朋友,都會有這種感覺,他在平常生活中看似普通的小智慧,對他人不露痕迹的情緒照顧,問題化解,早已經大道化簡,返樸歸真了。

就如峽元縣長庄民裕,哪怕最惱火他的時候,也只到哭笑不得,內心依然欣賞、認可。

就如前女友葉瓊蓁,兩人那樣分手之後,本該尷尬甚至彼此仇視的狀態,莫名就被他帶得自然而舒適,除了偶爾葉姑娘氣得慌。

算算,大概只有鄭書記是那個例外。他和江澈相處的人生,顛倒混亂,一錯亂,接一錯亂。

…………

房子已經沒了,謝興現在的家,就跟其他在城郊租住,打工做小生意的人一樣,只一間陳舊的小屋。

屋外裝了個水龍頭,立了塊搓衣板,煤球爐還有餘溫,旁邊疊着七八個蜂窩煤。

屋裡雜亂而擁擠,該是夏天用的蚊帳竟然還沒拆掉,或者因為也能提供一些保暖。這同時說明他們兩口子在這住了有一陣了。

簡單把幾件雜物丟到角落,謝興拉着江澈在僅有的兩張凳子上坐下。

嫂子泡了茶來,說:“一早燒的水,涼了有點泡不開。我生爐子,再燒一壺,待會兒重新泡。”

江澈接下來說:“沒事。”

謝興起身對妻子說:“這個放着我來吧,你抓緊去看看,現在還有沒有菜可以買,買點菜,再……”

“這會兒……”嫂子看了看已經黑下來的天色,有些為難。

“這會兒哪還有菜買啊,再說我也餓了,等不及。”江澈在一旁一點不見外說:“我剛進來的時候看見路口有個小賣鋪,要不嫂子你去買兩筒面好了,咱仨吃面。”

謝興轉頭看看江澈,轉回去,說:“行,既然小江兄弟說了,那就吃面。你再看看買瓶酒,買包花生米,我和江兄弟喝點。”

他一邊說,一邊捲袖子,從肘彎稍往上的位置翻出一把零錢,一股腦全部遞了過去。

“行,拿你們等會兒。”

嫂子接了錢走了。

謝興蹲在地上生爐子。

江澈走近,遞了根煙,笑着起了個話頭說:“家裡還你管錢啊?嫂子不是說她原來在廠里當會計嗎?”

謝興尷尬笑一下說:“零錢我管,這邊屋裡也不敢放錢,都藏身上。”

“高利貸欠了多少?”江澈直接問。

“……借的時候是六萬,當時我混賬,差點害了你嫂子,不借不行。後來賺一些,還一些”,謝興頹然一下,說,“現在……差不多九萬。”

他臉上還有傷,這就是高利貸,江澈岔開話題,問:“那孩子呢?”

“放她外婆家,還上初中,現在特別懂事,也特別乖。”謝興說得有些哽咽,說完猶豫一下,又道:“是我把她們娘倆害慘了。”

江澈點頭說:“嗯,以前都沒去過家裡,今天見了,嫂子人挺好的,也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