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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0月,臨州城秋夜的街道。

燈光、樹影在車窗上,匆匆掠過。

麵包車有些發舊了,車廂里滿是布料的味道,但並不覺得難聞。江爸在前面,不說話,專註地開着車,以前每次江澈從哪兒回來,他也都來接,凌晨半夜都來。

神情看着很穩,但是從他幾次急剎、急轉,跟着車速放慢,就知道他現在其實很難專註。

氣氛不好是肯定的,一家人坐一起卻不說話什麼的,最嚇人了。

沉默相對中,江澈的大哥大突然響了。

江媽看看他,撒了手,用眼神示意你接。

沒有來電顯示的年代,又是在這個時間點,大哥大基本就等於不定時的炸彈。江澈打開拉鏈,從包里一摞兩個大哥大里找出正在響的那個,接了,“喂?”

“怎麼樣,到了么?哈哈哈哈……”鄭忻峰在電話里大笑,笑岔氣了說:“想不到吧?”

“想到了。”江澈心說:別說當時就你看着我上的飛機,就是當場有十萬人看見了,我也知道是你啊,肯定是你。

“那什麼,我打來是想跟你說……”電話那頭,鄭忻峰突然頓住一下。

江澈追問:“什麼?”

“那個,不管怎麼樣,一直逃避其實也不是辦法”,鄭忻峰那頭訕笑一下,“雖然我自己只能說,做不到……但是你,你不一樣嘛,對吧?你突然就不一樣了啊。”

他那邊寢室樓里大概有誰熄燈洗衣服,洗衣盆掉地了,咣當一聲,特別地響。

響聲過後。

“老江。在我所見過的所有人里,幫你,默默支持你最多的人,是褚姐。我都差好遠好遠。”鄭忻峰特別認真說:“大概現在,也是她最為難。嗯,她肯定不會要求你什麼的,可是你,總不能讓她來面對吧?”

“……”

“你倒是應個聲啊。”

“我點頭了,你沒看到。”

“……行吧。”鄭忻峰說:“我猜我下回死定了,哈哈,先掛了啊。”

電話掛斷。

鄭忻峰說得很對,這看似兵荒馬亂大獲全勝,鬧哄哄的一天,真要把話說穿了,其實幾乎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心懷不安。

趙三墩不算。

褚漣漪是小心翼翼的,自卑、膽怯,有些不知所措。

江澈也着實不安了一陣。

這件事關於錢的部分,其實就算坦白多一點,應該也只是罵一頓掐兩把,再賭個氣的程度,畢竟江爸的事業如今也到了另一個階段,只要江澈措辭得當,掰得正道理,帶得動思路,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

真正難的是關於褚漣漪的部分。

江澈前世的人生經歷,心路歷程,四十歲的閱歷和歷經2010年代的思維,其實都在,但沒用,不能說。

那麼他的,就算在2010年代仍然可以被稱為出格的,重生之初的感情態度,人生觀念,又能對爸媽說嗎?

也不能。1993年,他這樣說了,說我怕了,恐婚,江媽也許就會把兒子綁起來,然後請巫婆來跳大神。

另一方面,真正最難被察覺的,是江爸和江媽,甚至包括江老頭在內,江家人的小心翼翼,還有無措。

他們的思路對的對,錯的錯,造成的結果就是,他們其實一樣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褚漣漪。

突然而來的陌生人,恩人,巨額的借款,加上可以看得出來的,和兒子之間的不尋常,讓這一家剛離開封閉農村一年多的人家,亂了。

歡天喜地,欣然接受?

不會,時代決定了,這種歡喜和欣然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都還不成立。以江爸、江老頭,江家人的個性,這個軟飯是不能吃的,更何況現在是要全家人跟着沾光,這種情況,他們絕不能接受。

那麼,鐵頭硬懟么?

憑什麼?人沒怎麼著你,反而幫了天大的忙,而且謙卑客氣。江家人做人,還不至於狼心狗肺,反咬一口。

於是,就全亂了,江爸頭那麼鐵的人,都不知道該往哪撞。

…………

情況糟到這個地步,關鍵人物全部陷在困局中,怎麼破?

首先一點,當然不能被帶進去。否則事情只會越弄越糟。

愛恨糾結反覆曲折,道理觀念矛盾衝突……這些東西除了過程,沒有任何意義。這是江澈兩世為人,弄懂的其中一個重要道理。

這種時候就得穩住,得把人都帶出來。

“媽,你想問什麼,都問吧。”江澈打破了沉默,神情誠摯說:“我保證一五一十,一點不瞞你們。”

江媽猶豫一下,嘆了口氣說:“那個褚老闆,說她30了。”

之前,褚漣漪一行人是晚飯後才走的,因為江老頭在,江澈二嬸和小嬸嬸兩家都過來一起。小嬸嬸是個嘴碎的,好閑事的,江媽一不留神,她私下上前問了褚漣漪的年齡。

問完轉頭就找江媽,江老頭,墊了好些話。

1993年,在一個農村婦女眼中,這事很難聽。

江澈聽老媽說到這,情況很明顯了,不用再判斷,果斷拍一下,說:“是啊,完全看不出來,對吧?”

他語氣中的輕鬆,自然,給人一種壓根沒事的感覺,把江爸江媽都晃了一下,這什麼情況?就連江爸都扭頭困惑地看了兒子一眼。

“我剛開始也沒看出來。”江澈就是普通聊天,繼續道。

“嗯”,江媽說,“所以,你們……”

“我就追求她了唄,當時不是正好中專馬上畢業嘛。”江澈坦蕩蕩說。

所以,是這樣么?

想想,老家村裡相親還有相很多回不成的呢,兒子本身也不是沒有失戀過,現在他說他追過褚漣漪,貌似問題……也不嚴重啊?

“欸。”江媽說:“你等一下,我捋一捋。”

她突然忘了,自己愁了一天,都愁什麼了。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過年那會兒啊,當時我不是去跟同學販年貨嘛,在盛海遇見的褚姐,除夕那天晚上,是我和她兩個人一起吃小火鍋過的。”

江媽:“這樣啊,那後來……”

“後來還能怎麼樣?反正就回來了唄。”江澈說:“年後開學,也是沒料想,褚姐那邊正好酒店關了,她這些年也賺了點錢,所以,本來是想好了要出國買個林場什麼的,就這樣過一輩子的,反正也沒親人了。過來跟我道個別。”

“再後來呢?”原來故事最開始,不關人姑娘的事啊,誤會了,江媽着急問。

“再後來,不是說著說著,就留下來,一起開家電城了嘛,鄭忻峰也一起的啊。”

好順。

江媽已經找不出破綻了。

江爸思索了一會兒,扭頭說:“那你憑什麼白拿人股份?你想做生意,要用錢,你那四萬塊拿走爸會攔你嗎?你……白拿。”

江爸壓抑着,吃軟飯這種話,還是說不出口。

“沒白拿,宜家第一台空調,就是我親手扛上肩,親手拆的,裝的。”江澈有些鬱悶說:“不信回頭咱們讓店裡送兩台過來,我裝上你們看。”

“還有,咱們其實也投了錢的。”江澈又說。

“你哪來的錢?”夫妻倆異口同聲。

江澈膽怯笑一下,“媽,你不覺得我當時出去販年貨,掙回來錢正好四萬整,那麼整齊,不奇怪嗎?”

江媽一愣,“對哦,你一包兩萬,一邊一包……你還藏哪了?”

“我沒藏錢,剩下的錢我在盛海就花掉了,拿了三千塊,買了一套股票認購證。”江澈接着,把去年盛海股票認購證的瘋狂,給爸媽簡單介紹了下。

一套3000變接近30萬?

夫妻倆都驚呆了。

“你怎麼就買了一套?”江媽說。

“為什麼不跟家裡說?”江爸說。

江澈把兩個問題串起來答了,“不敢多買啊,當時也就是賺了錢,看褚姐都買了,就壯起膽子跟了一套。回頭再想,那其實就等於拿三千塊去賭,對吧?所以,我哪敢說啊,說了你們不得揍我?不得着急忙慌把認購證賣了?”

兩口子都不說話了,因為江澈說的這些,都是事實。

“要是那樣,也就等不到5月底,漲到那麼高價了。”江澈又補了一句。

這個故事對照真實經歷,已經是縮減版了,但是對於江爸江媽來說,依然像個時下流行的財富傳奇,令人驚嘆、羨慕。只不過這次,傳奇發生在了自己的兒子身上。

有遲來的欣喜,有釋然的輕鬆,還有點兒暈乎乎的感覺,夫妻倆都長出一口氣,跟着沉默了一會兒。

“那你後來賣了,也沒跟我說。”江爸說。

“嗯。”

“為什麼?”

“好幾個原因。第一不敢說”,江澈說,“爸媽,你們自己回過頭想想,當時過年,我帶回來4萬塊,你嚇着了吧?”

江媽回憶一下,4萬塊,她抱了整宿,數了不知道多少遍,點點頭。

江爸想到自己懷疑兒子走私,開堂審問,結果被發現自己走私……也不得不承認。

“所以啊,4萬就嚇着了,轉頭又30萬,你們可不得嚇壞了?而且媽你說,當時咱家要是有30萬,你會怎麼做?”

“存着啊,那麼多錢,利息都吃死了……我是說那時候會想。”

“是啊,那就沒有咱們家現在宜家的股份,爸的服裝廠了。”

欸,一想還真是,為什麼兒子說的那麼對?江爸沉默,思索着。

江媽嘟囔一聲,不服氣說:“30萬,你媽還不至於嚇壞吧?”

江澈笑着道:“那是因為媽你現在已經見過你和爸一起賺回來的第一個400,第一個一萬,第一個十萬,又第一個一百萬了。”

江澈這段話,首先道理上對,其次,會引江媽的回憶,回憶江家崛起的過程,從而陷入快樂和充實的情緒里,削減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