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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前不遠,另一個轉角。一個母親領着兩個孩子,跪在一處粉刷過外牆的爛尾樓下哭泣。

“我們不做了好不好?東西都還是新的,一點也沒拆過。就退一點車票錢,讓我們買票回家行不行啊?求求大老闆,范總范老師。我真的銷不出去……”

母親哭,兩個孩子也哭。

他們的面前擺着三個箱子,幾乎都是嶄新的,按一個4000算,也得一萬二。1996年的一萬二。

江澈抬頭看了一眼:範式搖擺機總公司。

所以這不會就是小舅最初來那個公司吧?

正這時候,樓裡頭出來人,一邊拿着合同勸說,一邊圍攏着,把娘仨趕到了很遠的地方。

就這樣逛了一圈,看了許多人,許多場景,也想了一些事情。江澈心情有點不好,回去後就沒有再露面。

淡水鎮帶給他的感覺很糟糕。不是因為個人,而是因為時代。

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江澈試着把眼前的這個時代想象得既充滿機遇,又相對純真美好。

但是事實上,當很多東西揭開在他面前,裡頭滿是悲哀而無奈。

如果說後來,在法律明確禁止,資訊和報道也都已經足夠普及的情況下,還是有人一頭扎進傳銷,死不回頭,甚至禍害親友,江澈肯定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觸動。

但是眼前的情況,其實有點不一樣。

市場經濟摸索前行了四年,很多經營形式依然都還在接觸、認識和判斷的階段,社會上五花八門的野路子,既是百花齊放,也是魚龍混雜。

比如傳銷,此時就還沒有在法律上被禁止,甚至它可以公然宣傳、打廣告,受表彰……

而在資訊缺乏,教育基礎依然落後的情況下,很多人根本沒辦法憑自己有限的認知對此做出判斷。

尤其對於那些本身生活在偏遠地區,或者是剛來到沿海開放地區的人來說,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參與傳銷,是因為他們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

他們兢兢業業,刻苦努力,掏空一切,還以為這就是下海,這就是做生意,甚至是做的進口大生意。

所以,這一時期的傳銷人員,固然有不少是咎由自取沒錯,但也有許多人,是真的受騙上當,失去了一切。

甚至其中有不少,是出來尋找“新的生路”的下崗員工,而他們賭上的,是前半生辛苦工作得到的最後那點買斷金、遣散費。

“這難道不是詐騙嗎?他們不能報警?”坐下來後,看過醜惡面相對較少的張衛雨問。

江澈搖了搖頭,說:“經營合法,而且他們有合同。負責人又基本都不是大陸籍,賺了錢就轉走,人也隨時能走……”

“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沒有。”江澈頓了頓,苦笑一下說:“除非咱讓三墩再做回九二年的三墩……”

什麼意思呢?

張衛雨不解,連陳有豎都不解。

但是在座唐連招和黑五等一批人,都忍不住笑起來。他們都是現場親歷過九二年開辦遊戲廳前的那次決策會議的,當時的趙三墩同志頻頻發言,但是原則思想沒變過,他滿腦子,其實就一個字:

搶!

“倒是也可以考慮啊,咱蒙個面。”現場有幾個臨州過來的兄弟咂摸嘴,覺得事情到這種情況,還是三墩的辦法實在,反正也是黑吃黑。

江澈目光嚴肅他們一眼,說:“想都不要想,我們接了人就走。”

大概晚飯時間,好不容易分幾處買到了還算可以的飯菜,人都已經餓壞了。

趙三墩和老彪也終於帶着兩個據說最可信的手下,回來複命。

因為已經知道張有遠現在很可能身在公司,他們出去打聽消息,顯然就容易了許多。

“情況怎麼樣?”江澈一邊吃飯,一邊問。

老彪和三墩互相看了看,說:“澈哥,我們能不能先問個問題?”

江澈嘴裡有飯,點頭。

趙三墩:“小舅叫什麼?”

江澈:“噗。”飯噴了,還好江澈低頭快。

好不容易緩過來了,江澈抬頭,說:“張有遠啊,你倆連這個都沒記住?”

老彪:“哦,那應該就是了。”

三墩:“嗯,原來張有遠真的就是張牛眼……”

“……”江澈努力鎮定,再鎮定,“先說吧,我小舅舅是不是還在那,還有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

老彪:“嗯,打聽到了,在。在二樓。不過那個宇宙衝浪公司,這兩天有點奇怪……”

江澈神情一緊,忙把餐盒和筷子都放下了,“怎麼個奇怪法?”

“他們好像把人全都關起來了,門口還放了人守着。”老彪說:“我們看的過程里,有兩次他們派人開麵包車出去接人,也都是只進不出……”

“對,而且我還聽見,好像有人因為要出來,鬧,最後挨揍了。”旁邊一個小弟接了一句。

這個挨揍的,會不會是小舅舅啊?江澈想了想,覺得可能性很大。

“這邊公司原先也這麼幹嗎?”江澈問:“我的意思,是像這樣把人關起來的情況……”

“偶爾有,但是不多。”小弟回答,說:“而且一直也沒有做得這麼過的,一般不願意呆了,鬧一鬧,公司也就隨你了,怎麼也不至於動手。”

在老彪之前的介紹里,這個小弟已經在這呆了一年多,快兩年了。所以,他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

所以,這不會真的是剛跟老彪、三墩學的吧?江澈看看他倆……不生氣,不生氣。

“這樣,既然位置確定……咱晚上把車準備好,大招、有豎,你們倆安排一下怎麼接應,然後帶幾個人衝進去,咱們把小舅舅搶出來就走。”

“好的,澈哥放心。”唐連招和陳有豎回應,身後一群弟兄摩拳擦掌。

“澈哥。”

“江澈。”

老彪和三墩突然同時開口。

等江澈回頭,老彪才表情尷尬地說:“剛聽有豎跟我倆解釋了一下,老胡我才知道,原來這回事情做錯了,差點給你捅了大簍子……這樣,你把晚上這事交給我和三墩吧,不然,我倆心裡過意不去。”

“是啊,澈哥,我們保證不出岔子。咱別的不行,搶個人,肯定沒問題的。”趙三墩跟着說。

江澈猶豫着。

“江澈,你真的儘管放心。”老彪說:“你忘了在港城那回,我帶兄弟們去救你了?這個我老胡有經驗啊。”

老彪提起這件事,讓江澈不免有些感慨感動,同時也覺得,論營救搶人,這裡大概確實沒人比老彪更有經驗。

“這回可不用那麼誇張。”江澈說著一邊笑,一邊用手在身上指了一圈,意思是老彪當初那回身上綁的雷管,這次不用。

老彪也笑了笑,說:“這個咱明白。”

江澈:“救了人就回來,把路認好。”

老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