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蜈蚣船沒有桅杆,賀桂看不見前面的敵情,他只知道命令出擊,所以當即向右邊王祖義的船搖動手中的小紅旗。王祖義也聽見了世子船上出的銅號聲,隨即向賀桂應旗。

兩人在江面搭檔已久,都知道對方想幹什麼。只聽得兩船艙里都傳出了隱約的鼓聲,蜈蚣船兩側的船槳便按照鼓點的節奏,出水、入水、划水,非常整齊有序。

不多時,兩艘蜈蚣船便與身後的官軍大船拉開了距離。

王進寶是名普通的槳手,背對船坐在右舷“九二”號槳位。

蜈蚣船的三十六個槳位,全部都有數字編號。這“九二”號槳位,前面的“九”是排數,代表的是從船往船尾數的第九排;後面的“二”是列數,單數在左舷,雙數在右舷。左舷靠舷窗的是第“一”列,左舷靠過道是第“三”列;右舷靠過道是第“二”列,右舷靠舷窗的是第“四”列。

因此王進寶的“九二”槳位,就是右舷第九排靠過道的位置。因為所有的槳手都面對船尾而坐,所以槳手艙的後門,也就是船尾舵手艙的窄門就在他的右前方。他可以通過窄門瞟見舵手李叔的半邊身影。

“若是賀將爺選了我當炮手,那該多好!”王進寶盯着李叔一動不動的身影,一邊拉着船槳一邊想。隨着他的雙腿、腰腹和雙臂一起力,槳手艙的後艙板被他的兩個大腳板蹬得嘎吱作響,他的屁股在光滑的木道上向後滑去,槳桿上傳來了熟悉的凝滯感。

“那天世子爺進艙巡視,多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敢向世子爺開口求情呢!”王進寶想着這事,心裡便十分懊悔,只是他的懊悔立即被人打斷了。

有人在拍王進寶的後背:“王哈兒!你又在走神!耳朵里聽着背後鼓點,跟着鼓點的節奏拉槳!不能慢更不能快!別人哪有你的力氣大!”拍他後背的人名叫張誠,既是他的彭山同鄉,也是他的頂頭上司:蜈蚣一號戰船的舵把頭。

舵把頭這個職務,實際上就是軍艦上的航海長,管着所有與船航行有關的事情,是個排級職務。

舵把頭還有兩位副手,一個直屬手下:第一位是槳手長,槳手位是“一三”,也就是槳手艙第一排過道左舷的那位槳手。“一三”槳手位背對槳手艙的前艙門,可以清楚聽見鼓手的鼓點和舵把頭的號令;第二位是舵手,也就是王進寶可以看見半邊身影的李叔。直屬手下是鼓手。其職責就是在槳手艙的前艙門邊坐着敲鼓,為全船左右舷十八支大木槳提供整齊劃一的信號。

槳手長是副排級,屬於軍官;舵手是班長,而鼓手是組長。至於槳手艙里級別最低的,就是李叔身邊那個小子,名叫李大娃。他是槳手艙的替補,也是李叔的幫手。在船隻大幅度轉彎時,李大娃要幫着李叔搬舵。

……

外面是寒冬臘月,低矮的槳手艙里卻瀰漫著燥熱的空氣。王進寶只穿了件短打布褂,依然全身是汗,從舷窗里吹進來的冷空氣根本不能使他皮膚降溫。

聽見輕鼓一聲響,王進寶手臂下壓,讓槳板離水。足尖一勾綁在足背上的繩套,兩腿一回彎,屁股在光滑的木道上向前滑去。身體順勢前拱,手臂伸長,槳桿由下而上,划了個弧線。槳板重新入水,開始新的循環。

王進寶背對前艙門,距離又最遠,除了煩人的鼓點什麼都聽不見。他陪着小心問張誠:

“誠哥,什麼時候才開始打炮?”

“你是槳手,只管划槳便是了!”

“別老想着出去打炮!那是銃炮隊的活計,怎麼也輪不到你!”

張誠嚴厲警告了王進寶,便不再理會他,轉身離開了,留下王進寶繼續揮汗如雨。

“哈兒哥!”趁張誠轉身離開,李大娃連忙從舵手艙里閃出來,用王進寶頸項上掛着的帕子給他擦汗。“剛才我探出頭去,看見前頭有一艘大船。三百石的!”

舵手艙在船尾,根本看不到前方,所以左、右都開有舷窗,後面還有帶窗的門,可供舵手伸出頭去瞭望。李大娃作為替補,他的另一個作用就是為舵手掌舵時提供瞭望。

“大娃!回來!別礙你哈兒哥划船!”

李叔用嚴厲的聲音叫回李大娃。待他家老大悶悶不樂躲到他身後,李叔穩住船舵,轉身悄悄告訴李大娃:“等一會兒打仗,你可要放機靈點!炮子銃箭不長眼,千萬別傷着了,斷了我李家血脈!”

“是,爹!”

“若是土暴子靠幫了,你就打開後門,拿着這塊木板下水逃命!不要管你爹,自己游水上岸!”

舵艙角落裡有兩塊厚木板疊放在一起,那是蜈蚣船備用的限位板,用來限制舵桿轉動角度的。如果舵桿轉動角度過大,不僅會使舵效降低,還會使限位板折斷。

“是,爹。怎麼有兩塊木板?”

“給王哈兒一塊,讓他拉着你划水。他水性好得很,一口氣游個兩三里沒問題!”

李大娃鬱悶地回答?“逃命時你咋想起哈兒哥了?你平時怎麼不關照他?”

“那哈兒傻得很!打炮不會,駕船也不行,只能出把子蠻力氣!這等夯貨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成日里在你姐面前黏糊!不是看在一個村出來的……還有他哥莽子當了排長的情分上,你爹才不會理他!”

“你原來說莽子哥比哈兒哥還笨,可他打了仗就成了戰鬥英雄,還當了排長。要是這次打贏了……”

“莽子是6師,我們是水師,能一樣嗎?打贏了也沒他們拉槳賣苦力的啥功勞!當排長拿俸祿,白日做夢哩!”

李氏父子正說著悄悄話,就聽見前方的鼓點節奏陡然密集起來。

“戰鬥航!”鼓手一面加快鼓槌上下的動作,一面高聲大叫道。

“兄弟們嘞!唱起來喂!”

槳手長帶頭唱起來的,是蜈蚣一號戰船獨有的戰鬥號子。

“喲喂!兄弟們嘞!用力劃嘞!打跑土賊!分田地嘞!”

船艙里頓時熱鬧起來,三十六名槳手齊聲開唱:

“分了田地!起房子嘞!起了房子,娶媳婦嘞!媳婦巴適,親個嘴嘞!”

幾名調皮的槳手們在唱到“親”字時,會用嘴唇出的爆音替代。擁擠悶熱的槳手艙里,照例響起了歡樂的笑聲。

舵把頭張誠沒有他的手下那麼歡樂。他站在槳手艙的艙門口,眼望前方,左右手各捏了一根繩子,注意力高度集中。這兩根繩子各自通過兩組滑輪,一直連接到了舵手艙里的兩個銅鈴上。

“左舵!”船長賀桂下令。

“舵左!”張誠重複命令,同時扯動左手繩,繩子立即帶動舵手艙的左銅鈴。

“左邊一聲響,左舵半!”李叔一邊拉動舵桿,一邊告誡他的兒子,“學着你爹!學不會掌舵就只能去拉槳!瞧你那身板……”

一艘敵方小船趕來迎敵,船上的敵人有盾牌手還有弓箭手。賀桂估算着自己的船正好從敵人小船的右側三十步處划過。三十步,正是船艏銅炮和火力平台上虎蹲炮、火銃都能揮最大威力的距離,而且這個距離上敵方的弓箭手基本沒有什麼威脅。

“正舵!”賀桂再次下令。

張誠迅將左右繩一起扯動,舵手艙的兩個銅鈴不停地搖響。

“舵正!”李叔大喊了一聲,也不管張誠是否能聽見。

見着敵人的划槳船似乎在避開自己,小船上的敵人得意起來。可他們只得意了一息時間。因為在下一息,他們已經看見了自己的危險處境:敵人船處有一門大炮,而且炮口斜着,正對自己的小船。

“快靠幫!”

“快射箭!”

敵人紛紛大吼起來。敵船上的櫓手立即拚命搖動擼桿,讓小船轉向蜈蚣船。

“土暴子也不笨嘛!知道跑不掉,還想來個你死我活!”賀桂笑起來。

他高舉的手臂往下一壓,隨即就聽見銃炮長戴化儀怒吼一聲:“湯圓彈,放!”

……

在歡樂熱鬧的號子聲中,王進寶正跟着槳手長唱到了“生娃兒嘞……”,便聽見身後船處一聲巨響,然後就是船身猛地向右一晃,一股江水從右側舷窗處涌了進來。在滿載狀態下,槳手艙的舷窗距離江面不到兩尺,船身傾斜極易進水。

噗通!王進寶聽見聲音,便知道有人腳背上的繩套沒系牢,船身一顛簸,屁股就從光滑的木道上溜出摔到甲板上。這長長的木道每次任務前都要打蠟,經過三十六個圓屁股兩個月的反覆打磨,端的是光滑無比。

“都坐穩了!把足套拴實了!”槳手長的大吼聲從背後傳來,“銃炮隊那幫龜兒子!快活前從來都不會叫喊一聲!”

轟!轟!王進寶頭頂上的甲板也開始轟鳴,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響。

王進寶向距離最近的舵手艙大吼一聲:“大娃,打中沒有?”

王進寶的吼聲提醒了李叔。他連忙一偏頭,看見兒子把下巴擱在舷窗上,沒有動靜,便幫著兒子回答一句:“不到三十步,怎會打不中?”

李叔說完,趕忙招呼兒子把腦袋縮進來,炮子銃箭不長眼,千萬別斷了自家的血脈。

李大娃聽了爹的話,臉色灰敗,一聲不吭坐在地板上,卡着喉嚨作嘔。

正在打仗,李叔不敢扔了手裡的舵柄查看兒子。他着急問:“大娃,咋回事哩?”

就在這時,敵人的那艘小船順江漂了過來,從右舷窗前一閃而過。李叔就在這一瞥中,看見了那艘小船上的慘狀:

一個敵人的身子被齊腰打斷,半截在船舷上搭着,另外半截掛在了船舷外,只有一個稀爛的腦袋連着皮肉,還在水面上漂浮。一波一盪間,殷紅的江水在小船邊濺起了血沫。

……

湯圓彈向戰船上的官兵證明了它的威力。

賀桂**勝,信心倍增。敵人那艘大船已經掉頭,鼓帆搖櫓在逃跑,距離自己還有一百丈。而王祖義的船已經收拾了另外一條小船,正向大船包夾上去。

大船才是他的目標,其餘三艘小船留給官軍也沒什麼。賀桂下了命令:“目標,敵大船!加追上去!”

主將一聲令下,張誠立即傳令槳手艙:“最高戰鬥航!”

咚!咚!咚!鼓手再次加快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