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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符江水神楊花沒有動怒,不過她那雙金色眼眸流溢出來的審視意味,有些肆無忌憚,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輕劍客。

夜幕沉沉,楊花作為神靈,以金身現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層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眾的她,愈發光彩奪目,一輪江上月,宛如這位女子江神的首飾。

反觀她對面的那個年輕人,遠遠沒有她這般“遺世獨立”。

當年楊花也用這種視線打量過陳平安,當時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窮酸味來,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時此刻,除了幾件外物,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例如腰間那枚被魏檗選中的養劍葫,一襲稱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當然,重中之重,還是陳平安身後那把劍。

楊花一直對自己的劍術造詣,極為自負,懷中所捧金穗長劍,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點被放入那座仿製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來,才是麻煩。

當然對楊花而言,正是出劍的理由。

兩人之間,毫無徵兆地蕩漾起一陣山風水霧,一襲白衣耳掛金環的魏檗現身,微笑道:“阮聖人不在,可規矩還在,你們就不要讓我難做了。”

魏檗一來,楊花那種耀眼風采,一下子就給壓了下去。

楊花目不斜視,眼中只有那個常年在外遊歷的年輕劍客,說道:“只要訂下生死狀,就合乎規矩。”

陳平安緩緩說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個喜歡講規矩的。”

楊花終於露出一絲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對她有活命之恩,之後更有傳道之恩,不然不會娘娘一句話,她就拋棄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銷骨立的煎熬,也要成為鐵符江的水神,即便內心深處,她有些話語,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親口與娘娘講上一講,但是一個外人,膽敢對娘娘的為人處世去指手畫腳?一個泥瓶巷的賤種,驟然富貴,骨頭就輕了!

魏檗似乎有些訝異,不過很快釋然,比對峙雙方更加耍無賴,“只要有我在,你們就打不起來,你們願意到最後變成各打各的,劍劍落空,給旁人看笑話,那麼你們盡情出手。”

陳平安對魏檗笑道:“我本來就沒想跟她聊什麼,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錢身邊。”

魏檗點點頭。

楊花來了一句,“陳平安,怎麼不直接勞駕魏山神,將你送到落魄山竹樓那邊,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師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更安穩,我肯定不敢追過去。”

陳平安回了一句:“怎麼,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纏爛打?”

楊花臉若冰霜,一身濃郁水氣縈繞流轉,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穩幾近無聲的鐵符江,頓時江水如沸,隱約有雷鳴於水下。

魏檗一陣頭大,二話不說,迅速運轉本命神通,趕緊將陳平安送去騎龍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聖人阮邛,都未必攔得住這兩個一根筋的男女。

楊花這才微微轉移視線,凝視着這位氣質越來越“離世出塵”的山嶽正神,她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兩邊不是人,我跑這趟,何苦來哉。”

楊花直接問道:“當年你與許弱他們一起騎乘精怪路過此地,看我的時候,眼神古怪,到底是為什麼?”

魏檗笑道:“別忘了我當時雖然還是個棋墩山土地,可畢竟是做過一國山嶽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尋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楊花搖搖頭,“你在說謊。”

魏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她過多糾纏,輕聲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幾步後,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要還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前一後,一山一水兩神靈,行走在趨於平穩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後,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捨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於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嶽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於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並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着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裡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並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嶽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功夫’就更好了,就顯得更婉轉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

楊花停下腳步,“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今夜到此為止,以後我還會找你談心的。”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祇,例如幾位舊山嶽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後是怎麼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鑽營的……”

魏檗笑着擺擺手,“知道要講什麼,只不過別人說了什麼,我就得是?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聖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後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後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說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裡的山水神祇,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裡都在看你的笑話。”

魏檗做了個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後,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只要見着我的面,一個個乖乖笑臉,就很夠了。至於背地裡說什麼,腦子裡想什麼,我沒興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