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後,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兩千多顆穀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顆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將一顆穀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賬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歷的斬妖除魔,這位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檯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

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鬆。

張山峰從包裹里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我師父一位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只是相較於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別。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有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只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與天下各方水神關係一般,討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澠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迹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於蜃澤泛舟游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鏈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隨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過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低頭彎腰,就要去反過來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

陳平安帶着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那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傢伙,竟然聽着聽着就睡著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躡手躡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後,就蹲在屋檐下,發著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麼,不想為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與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歷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着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着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才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線,撇清關係,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凈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轉為大乘渡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別,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台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內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着笑意。

————

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實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砥礪,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與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別認了弟子與小師弟,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盪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乾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將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為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與起這兩位讀書人,好像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

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與南薰水殿娘娘沈霖並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