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旬大爺坐在地上發了會兒呆,慢慢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着,神情恍惚。
饅頭二兩銀子一個,麵粉五兩銀子一斤,白米十兩銀子一斤,想買回去家中煮?可以,乾淨的水一兩銀子一瓢。乾淨的被褥則是一百兩一床...
普通人家可能不會介意自家被褥曾被洪水泡了數天,睡在上面有很強烈的異味。但仍是有一些大戶人家,家中銀子都藏於獨立的庫房之中,洪水是沖不走也泡不壞的,拿出千兒八百來不是問題。
大家都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誰還會過分心疼那幾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幾個錢呢。可是沒銀子的人怎麼辦,要怎麼活下去呢?
既然活不下去了...那不如...不如去死了罷...
大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小河邊,望着那腥臭且渾濁的河水,想起那幾十年前便早登極樂的妻子來。或許是真的萬念俱灰,又無人聽他傾訴,他對着這臭水開始講述起自己的一生來。
...
年少時也曾輕狂。
父母雙亡的他曾立誓,一定要考取功名以慰雙親在天之靈,否則此生絕不輕許婚約。也是時運不濟,第一次因生病錯過了科舉,第二次又因路上救人再次錯過,第三次沒有考上,第四次...
一直到了二十九歲才中了秀才,同年迎娶痴心等候自己多年的妻子,不久妻子便有了身孕。
那時候,他心滿意足地將耳朵靠近她的肚子上,她則好氣又好笑地輕輕地撫着他的頭。忽然耳朵似被人碰了一下,他驚住,瞪圓了眼睛往妻子的肚子看去。
妻子掩着小嘴笑了起來,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不敢呼吸,直到手心下感受到一陣有力的隆起...
他的孩子在肚子里抬起腳,向肚子外的他打了聲招呼!生命真奇妙,他熱淚盈眶。
人生七十古來稀。哪怕是他到了這歲數,回想起當年感受到兒子踢妻子肚子時心內那陣悸動,仍是有些心馳蕩漾。那一年他深覺人生幸福美滿,官場上平步青雲,家中愛妻溫柔繾綣,一心只盼孩子早日降生。
妻子生產的那天,穩婆將他趕出房外,他心中是又喜又憂,焦慮地在房門外來回踱步。喜的是孩子終於出生,憂的是已經過了半天,卻仍只聞妻子痛呼,未聞嬰孩啼哭。
為免自己過份擔憂而胡思亂想,他又找來家中年庚簿,備了筆墨。只需等到孩子出生那刻,他便可立即將孩子的生辰記到紅紙裁成的喜氣的年庚簿上。
他曾聽村中老一輩的人提過,家中孩兒一出生便將其生辰記於紅紙裁成的年庚簿之上,孩子的根便能更快地穩下來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他越來越忐忑,眼皮一直不安地跳。在產房外他朝着青天白雲跪了下來,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千萬要母子均安。
“那要是難產的話,你是要保大還是保小呀?”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着好奇問道。
...
保大...還是保小?
大爺眼裡蒙上一層霧氣。當年,在他快要忍不住想要衝進產房去的時候,穩婆拉開了門慘白着臉問他,老爺,您是要留下夫人,還是留下少爺?
少爺。穩婆說是少爺。穩婆問得委婉,留下夫人,還是留下少爺?要夫人,還是要少爺?
要夫人死,還是要少爺死...
他如遭雷劈,劈得他暈頭轉向不知方向。腳下一軟,連退了幾步。他從未想過在他的人生里會出現這樣殘忍的選題,兩個最心愛的人之中只能選一個。
老爺?穩婆再次追問,他從她臉上焦急的神情可以知道事情真的已經到了危急關頭,必須儘快做出選擇,否則只會一屍兩命!
孩子以後可以想辦法再生,但妻子只有一個!恍然間,他決定聽從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夫人!救我的夫人!
“後來呢?”那個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爺恍若未聞,因心神渙散之故所以並沒有發現有人在認真傾聽着,還適時提出問題。
這一切都是命吧,人算哪能比得上天算?他狠心棄兒保妻,但上天卻給了他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妻子難產無力回天,兒子活了下來。
看着襁褓中的兒子,他的眼淚一串串全滴到了兒子的臉上。
此時穩婆直直地走到他面前跪了下來,並將真相告訴了他。原來,他的那聲“夫人!救我的夫人!”呼聲太大,傳至了產房中的妻子耳中。
有夫如此,此生無憾。穩婆回到產房內,正要設法保住她的性命,她卻用盡最後力氣抓住穩婆的手,不讓她動手。
她流着淚道,救我兒,救我兒,告訴我丈夫,我雖不能陪他白頭,但我此生無憾!叫他好好照顧孩子...
穩婆明白一個母親的心,而她這一激動後失的血也更多,越來越虛弱。相反,在她說出了救兒子後,那孩子的情況也有了轉變...
她狠一狠心,只好選擇先救孩子。
...
命運弄人,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麼辦法?強忍着悲傷料理了妻子的身後事,從此,他傾注了所有心力在兒子身上。
說也奇怪,兒子出生同時他便喪了妻,兒子滿月那天,又因一點小疏忽被罷了官。開始經商不久,又被小人設了陷阱賠個乾淨。
最後,只能種起地來,靠着雙手掙些微薄的收入以糊口。誰知,誰知,到頭來落個如此凄涼境地。
如果這一切可以重來,他真希望上天能讓他的妻子活下來,起碼現在陪在自己身邊的是她...
又想起兒子將他的銀子一分不剩全搶走還踢了他幾腳,他悲戚萬分,“嗚嗚”地邊擦眼淚邊像個小孩般哭出聲來。
“那你夫人當年難產的原因是什麼?”這次是另一個女子的聲音,但也可以聽出是沒有惡意的。
“嗚嗚,臍帶繞頸。”大爺仍哭個不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唉,這就難怪了。”那女子微嘆道,“臍帶繞頸的孩子命硬,先克母再克父。”
“啊?”先克母,再克父?大爺停止了哭泣,訝然地轉過臉去。
只見自己旁邊站着一名男子,此男子手中還牽着一名小男孩,旁邊還站着一男一女不大不小的孩子。那兩個孩子的身後有兩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矇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