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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建城,自然比尋常百姓要快了許多,耶律阿保機的喪葬儀式結束沒多久,被黃頭、韃靼兩部毀去的西樓城,就初步修繕完畢。主要是官衙已經完全建好。

李曄在這裡接見了月里朵。

契丹大軍是被唐軍所擊敗,耶律阿保機雖然是為了給契丹戰士求活路,主動投降並自裁,但在很多契丹人看來,他就是死在李曄手裡。

作為耶律阿保機的女人,月里朵理應仇視李曄,以報仇雪恨為己任。

出於這些考慮,李曄並不想見月里朵,另外,出於信義需要,他也沒有殺對方的意思。一個草原女人而已,再是精明強幹,在大唐駐軍和大唐精英文官面前,也不會有成長起來的機會。

但岐王卻不止一次的說,月里朵心地善良,本性純真,對李曄從黃頭、韃靼兩部手裡,解救西樓契丹俘虜頗為感激,現在並沒有仇視大唐的心思,值得一用。

李曄自然清楚,這些時日,岐王跟月里朵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兩人雖然立場不同,但同為王的女人,有相似的心境與經歷,加上岐王人格魅力頗足,現在已經跟月里朵姐妹相稱,相處十分融洽。

岐王當然不會做無的放矢的事。

她之所以願意花時間跟月里朵相處,不過是想通過自己影響對方罷了。在巨大的變故面前,人的心靈總是會很脆弱,也是情感起伏最大,性情、思想最容易產生變化的時候。

岐王在此時“趁虛而入”,就是要避免月里朵過多去想契丹與大唐的仇恨,引導對方去感恩李曄解救契丹俘虜的仁慈,去尊重李曄信守對耶律保機承諾的仗義,了解大唐必然會造福草原百姓的策略。

在這些日子裡,岐王已經給月里朵灌輸了,李曄和耶律阿保機是當世並立的最大豪傑,兩人雖然身份、立場不同,但彼此認可,英雄惜英雄的觀念。

她還告訴月里朵,李曄和耶律阿保機一生征戰,殺人無數的最終目的,其實是為了造福百姓這個偉大目標。

簡而言之,岐王在給月里朵xǐnǎo。

如今岐王自認為xǐnǎo工作頗有成效,李曄也沒有不認可她兢兢業業辦事的道理——為了李曄為了大唐,岐王現在辦差主動性和熱情這麼高,必須受到鼓勵。

於是,李曄便決定見月里朵一回,評估一下讓對方做契丹人名義上領袖的可行性。

眼前的月里朵氣色好了很多,雖然眼底仍有掩藏不住的哀愁,但言行舉止總算不激烈極端,無論是行禮還是說話,都中規中矩,看着有了幾分鮮活氣。

李曄示意對方入座,略作沉吟,決定捨棄那些故作親近的寒暄,遂直截了當的問:“在你心中,草原英雄應該是什麼樣子,應該做什麼事?”

月里朵流露出錯愕之色,明顯對這個問題很意外,然後她腦海中,理所當然浮現出耶律阿保機的模樣,“草原上的英雄,應該策馬揚鞭,戰無不勝,征服所有部落,被千萬人膜拜擁護。”

李曄不置可否,“然後如何?”

“然後?”月里朵又是一怔。

身為一個典型的草原女人,她剛剛說的,就是她對心目中英

雄的所有理解,沒有然後。

但李曄卻在問然後。

月里朵低下頭,先是回憶了耶律阿保機之前的所作所為,跟她說過的話,再回想起這場戰爭,特別被黃頭、韃靼兩部攻破西樓,燒殺搶奪,以及他們被鞭笞着淪為奴隸的場景。

月里朵悲從中來,眼眶蓄滿淚水,嗓音乾澀道:“英雄,應該要讓自己的族人吃飽穿暖,無懼寒冬,不畏災年。還要能保護他們放羊牧馬,不受旁人的欺凌壓迫,令小孩子都能好好長大,讓老人都能不被餓死......”

李曄眼中有了笑意。

他道:“你認為,契丹現在能否靠自己做到這些?”

月里朵悲戚的搖搖頭。現在的契丹,已經不復當年之盛,連黃頭、韃靼這樣的部落都能欺負他們,可想而知,今後還會有多少苦難。

只要腦海中一浮現那些在血火中、在敵軍馬蹄下倉惶奔逃,卻仍舊被殺戮、被踐踏的同族,月里朵的淚水就止不住。

李曄對月里朵的反應很滿意,他問:“如果讓你來做契丹的英雄,你可願為他們能夠安居樂業,而奉獻你的生命?”

月里朵抬起頭,迷茫道:“我?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李曄正色道:“有大唐的幫助,你就能做到。”

月里朵睜大了明亮的雙眼,不敢相信李曄會這麼說。那是只有神明才有的力量與恩賜。大唐不是契丹的敵人嗎,怎麼可能幫助契丹?

“安王真的願意幫助契丹?”月里朵驚喜的站起身。

李曄淡淡笑了笑,“如果你願意做這個英雄,孤就能幫你。”

月里朵想也不想就連忙點頭:“我願意!”

李曄打量她幾眼,卻沒有說話。

月里朵不禁有些慌亂,還有些失望,以為李曄剛剛只是在戲弄她。

臨了,李曄也沒有多言,揮了揮手,“下去吧。”

月里朵不明所以,只能耷拉着腦袋轉身離開,腳步混亂,顯現出她內心的迷亂。

在她即將出門的時候,李曄忽然道:“月里朵,戰爭是什麼樣,你已經見識過了。如果你不想要戰爭,就得為你剛才的話負責。”

月里朵轉過身,卻見李曄並沒有跟她多說的意思,只能懷揣一肚子不安離開。

她出去後沒多久,岐王就走了進來,在月里朵剛剛的座位上坐下,傾身問李曄:“怎麼樣,這小妮子能不能用?”

李曄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起身離座,示意岐王跟自己出門。

兩人從官衙前騰空,直上三千尺。

待西樓只有棋子大小,壯麗草原皆在腳下,李曄長袖一揮,划過視野中的千里山川,對岐王道:“君王治理江山,拋卻繁瑣事務不說,主要不過是在做兩件事:牧民、殺人。

“牧民之所以是‘牧’,可見在君王眼中,統御百姓跟放牧牛羊並無本質區別。一切國策大事,都是為了牛羊茁壯成長,讓它們膘肥體壯,如此,才好從它們身上褥羊毛,收穫更多財富。

“牛羊越多,財富越多,部族便越是強大,就可以供養更多戰士

,可以讓戰士有更好的甲胄軍械,君王的實力便更強,能夠享受榮華富貴,也能地位穩固,征服四方。

“而殺人,就是剔除害群之馬,讓那些覬覦牛肉羊毛的賊人去死,讓那些影響牛羊肥壯、繁衍的負面因素,統統不復存在。

“換言之,牛羊只屬於君王,誰來搶奪,誰來妨礙他們成長,破壞了君王放牧的穩定秩序,不管他們是羊還是狼,不管他們的危害是大還是小,只要影響君王的財富收成,都得灰飛煙滅!

“這,是封建皇朝時代,君王駕馭天下的本質。”

岐王有些發怔。

她沒想到治理國家的道理,還能從這樣的角度去闡述。

李曄指着腳下的草原,繼續道:“契丹雖然敗亡,但國中肯定有賊心不死之輩,不甘從雲端墜落淤泥。他們會想要打着恢復契丹榮光的幌子,喊着為英雄復仇的旗號,爭奪大唐的牛羊,重塑自己的財富、地位、權力。

“這樣的人一定會有,不僅契丹有,其他部族也有。而我要做的,就是殺光他們。

“但是現在,因為剛剛的慘敗,這樣的契丹人,必定都隱匿了起來,還有可能存在與不同的地方。要將他們都揪出來,無疑不太現實。

“我必須引蛇出洞。而月里朵,就是引蛇出洞的誘餌。她是耶律阿保機的女人,天然就有號召力,無論她是否有心,都被居心叵測之徒利用的可能。

“月里朵要是真的心向百姓,服從大唐,自然會在做英雄的過程中,站在我這邊,替我將這些冒頭的禍害剪除,我也能省心不少;但如果她心懷怨望,想要zàofǎn,那麼等她聚集了那些害群之馬,目標都明顯的時候,我也能反手將他們一起滅掉。

“所以,月里朵的確是契丹名義上新領袖的合適人選。”

聽完李曄這番話,岐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良久,她才搖頭嘆息道:“真是陰暗。”

李曄見她欲言又止,笑着補充道:“還很醜陋,惡毒。”

岐王攤攤手,示意自己可沒想說這些,都是李曄自己承認的。

她道:“我算是再一次看清了,我也就是適合做個征戰沙場的王,衝鋒陷陣就行,陰謀詭計就不摻和了。這些國家大策、權力壓榨、謀略爭鬥,還是你去干比較好。”

李曄很有覺悟,聳聳肩道:“臟活累活總得有人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為了這個皇朝,莫說讓他去行陰詭之術,就算刀山火海,他也是眼都不眨就會去闖的。若是沒有不懼人言、一往無前的勇氣,那還謀什麼大唐盛世!

岐王拍了拍李曄的肩膀,寬慰道:“你是真正的英雄,我欣賞你!感謝你為我遮風擋雨,讓我可以做個簡簡單單的將軍。”

李曄笑着拱拱手:“彼此彼此。”

至此,契丹國徹底成為往事,在大唐文官、駐軍的主導下,倖存的契丹人被重新劃分,一部分回歸原本部落,一部分將前往新的家園——死人無數的這場戰爭,讓草原多了很多生存空間。

新的秩序在這片熱血之地上建立,它屬於李曄,屬於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