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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

何軍像一尊雕般坐在沙發上,左手杵着頭,右手拿着根鋼筆不停地擺弄着。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往往是這邊電話還沒掛,那邊電話就響了。何軍才不會給打電話的這些人吃什麼定心丸,他們平時沒少投機取巧,這次的事,就讓他們吃虧一回,長點記性,好懂得收斂。

當然了,何軍心裡清楚,即使自己不說什麼,憑藉多方面的力量,這件事最後的結果大概會是許多人希望的那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也就等於變相幫了張秋,何軍就這一個外甥,他可不希望張秋有什麼閃失,特別是在今年要參加高考的重要關頭。但能否幫到張秋,何軍也捏着一把汗。

北灤縣的這一天,註定是不安的一天,一時間中上層階級的人們惶惶不安,四處托關係找人打聽。事後,人們評價何軍這位信任公安局長,他還真是大公無私,甚至說他冷酷。也正由於這一點,何軍得到更高層領導的賞識,在仕途上一路突飛猛進。

審訊很快結束,在整個過程中,張秋和江雪都給予了積極的配合。王海龍看着擺在桌面上的三份記錄,張秋和江雪所說基本上一致。在劉曉龍的口供里,大體上也和前兩者的相同,但在動刀細節上,雙方有着明顯的分歧。

在張秋和江雪的口供里,共同提到劉曉飛率先動刀捅向張秋。而在劉曉龍的口供里,則對這一段表述含混不清,只提道江雪捅傷劉曉飛。當審訊員細問這一點時,劉曉龍只說當時情況混亂,等他看見時,江雪正拿着刀不斷地捅在劉曉飛身上。

王海龍陷入深思,情理上他當然相信張秋,直覺也告訴他張秋說的就是事實,但證據,是必須要有的,這些事可以再找目擊者去查證。但這群架,無論如何張秋和江雪有着無法逃脫的責任的。包括劉曉飛,劉曉龍,還有參與的一大群人,都逃脫不了干係。

可這些對於王海龍來說都不重要,堅持法律也是他的信念。只有在張秋和江雪的處理上,王海龍感到棘手。何局長雖說已經迴避這個案子,可王海龍不得不考慮。何軍既是公安局長,又對他有提攜之恩。況且,何軍還曾救過他。可今天,要他來處理何軍的外甥,他該怎麼做呢?

在這個案子里,要救江雪肯定是不可能的事,但對張秋的處理卻有着極大的調節空間。要按常規辦,張秋需要承擔法律責任,但稍微變通,張秋也可以就沒事。甚至於像王國棟在任期間,為劉曉龍做的那樣。但那樣一來,他豈不是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厭煩的那類人?

一面是恩情,一面是原則,王海龍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腦海里不停地考量着不同的處理方法。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等待着處理結果的人們,像度過幾個世紀那樣漫長。最終,王海龍牽頭召集審訊小組開會討論,做出了最終決定。劉曉龍、張秋因涉嫌聚眾鬥毆,根據刑事訟訴法第六十五條第一款作出判決,允許取保候審。但捅人的江雪,則被移送拘留所進行羈押。

劉曉龍在親屬協助下交了保釋金並保證隨叫隨到後,和一眾親屬一起離開。儘管劉曉飛的媽媽一百個不願意,但也暫時認可了這一處理結果。

張秋的取保候審是在何軍的幫助下辦理的,等待過程中,張秋跟隨何軍一路來到局長辦公室,一路來的還有剛剛審訊張秋的王海龍。三個人各有心思的走在路上,剛一進門,王海龍便喊:“何局。”

何軍回過身來止住王海龍的話:“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心裡別有包袱。”

“何局,我……”選擇了堅守法律的王海龍,此時此刻面對有恩於自己的何軍,心中有着說不出口的愧疚。

何軍擺擺手,語重心長地說道:“思想上千萬不要有壓力,我之所以把這件事情交給你辦,就是認為你才能夠秉持正義。交給其他人,說不定就會有人為了討好我,而做出當初王國棟對劉曉龍做下的那些事來。那樣的話咱們局不又倒回去了?所以說,這件事,多謝你了。”

何軍的一番話,竟讓王海龍這個大男人的眼裡閃爍了淚花。王海龍自從入職以來,從來就沒有人這樣重視過他,更沒有人這麼在乎過他所堅信的正義。為了生活,王海龍苦熬十幾年,終於熬出了頭,士為知己者死:“何局,今後只要你一句話,我王海龍定竭力相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秋看着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就像在看古裝片一樣。水滸傳里呼延灼被綁上梁山,宋江帥袍加身,呼延灼感動的涕淚橫流,以身相報,追隨宋江。只不過如今,匪變成了官,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義薄雲天的時代。

舅舅收買人心也挺有一套的,張秋突然覺得,舅舅這麼多年的老實,而更像是一種蟄伏。就像沙漠中的巨蟲,隱藏好自己,等待着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王國棟,不就這樣下去了嗎?

何軍走到張秋面前來,拍着張秋的肩膀:“外甥,舅舅這樣做,你會怪我嗎?”

張秋慘淡的一笑,神色黯然,微微地晃動着腦袋:“不怪你,你做合情合法,我也明白,取保候審是對我的照顧。”

王海龍識趣地說道:“何局,我先去處理事情,就不在這陪你們了。”

何軍點點頭,王海龍退出辦公室。

何軍問張秋:“那個女孩,你是什麼想法……”

“江雪是我女朋友,不管怎麼樣,請你一定照顧好她,就算是違規,也希望你能照顧好她,拜託了,我只有這一個請求。”張秋說完抬頭望着何軍,眼神中充滿哀傷,那神情,像極了失去孩子的母親,看得何軍心疼。

“你放心吧,不違規,我會打好招呼。”

“那我能去看她嗎?”張秋眼巴巴地看着何軍,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何軍吞咽一口唾沫,艱難地搖着頭:“在法院判決以前,家屬是不能見她的。”

“就見一面也不行嗎,你們要把她帶去哪?”

“先羈押在拘留所,不!”何軍突然改口“應該是看守所,等法院判決後,你才可以去探視。”在原則問題上,何軍又顯出他公私分明的一面來,張秋看着舅舅的樣子,心裡竟有些反感。

“那我就先回去了。”張秋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何軍本想喊住張秋,可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喊出來。也許,讓張秋自己靜一靜也好,人長大總要經歷些事情才行。

張秋從警局出來,明媚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張秋不得不微眯起眼睛來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張秋大口的呼吸,他第一次真正感覺到自由的可貴。取保候審,差一點點,自己就失去自由了。可張秋絲毫高興不起來,他是出來了,可江雪卻被關了進去。

想到江雪即將面臨的牢獄生活,張秋打心眼裡痛恨自己。那一刀,本該是捅在自己身上,躺在醫院裡的應該是自己,而被關進去的人是劉曉飛啊。

但現在,仇人優哉游哉的在外面瀟洒,自己心愛的女人卻要從此走上一條沒人願意去走的路。其間的痛苦,僅憑想象,怎能想象的到呢。

張秋悲痛難忍,竟在警察局的大門外就嚎啕大哭起來,惹來了路人詫異的目光。張秋哭的撕心裂肺,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邊圍上一群人。一個頭髮花白,身材消瘦,穿着卻很得體的老奶奶走過來,扶起張秋關切地問:“孩子啊,怎麼哭得這麼傷心啊?”

張秋抬眼看一眼老奶奶:“我心裡難受。”說完繼續哭着。

老奶奶看着大樓上‘維護穩定,打擊犯罪,保護群眾,義不容辭’的巨幅標語,又看着張秋,勸道:“孩子,這世上沒什麼事是過不去的。奶奶自己就是個例子,六幾年的時候,受的折磨那就別提多慘了,可我還不是好好的到現在。萬事都怕一個挺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秋聽着反而哭的更厲害了。這時幾名值班警察從大門裡衝出來,圍到張秋身邊對着人群大喊:“都散了,散了,別在這裡聚集,趕緊離開。”

警察一發話,聚集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但仍有人在不遠處圍觀,甚至有人拿出手機來開始錄像。

一名值班民警在張秋面前蹲下來,勸道:“快回家吧,在這哭影響不好,別讓我們難做。”

張秋冷笑一下,抬眼看着和他說話的警員,起身離開。

等張秋走出好遠,和他說話的警員還愣愣的站在原地,他的同事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問:“你怎麼了?”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太冷了,我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窟窿……”警員既像是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