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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余慈把注意力從心內虛空移轉出去,看雪枝進門,眼前就是微亮。

這女子,擺脫了蘇雙鶴的束縛,衣妝便一洗之前刻意的雍容,不取華貴,而是薄裙短衫,外着細紗罩衣,層次清晰,色澤明快,清爽宜人,且姿容精緻,柔婉清媚,顯然是仔細妝扮過。

一進來,她便盈盈拜伏於地

“謝天君救妾身逃出苦海”。”

看她柔軟的身段,與夏夫人近似的模樣氣質,卻更為虛弱的內在,余慈也不免心生憐惜,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從一開始,他對這位還真沒有特別在意過。

最初,是把她作為煉製七情魔丹的鼎爐,後面又拋在一邊,若不是這回白衣“自作主張”,說不定還留她在莊園里……

話又說回來,那樣的話,說不定比現在還要好些。

這女人啊,自以為已經逃脫苦海,可世上哪有這麼輕易的事兒?

他沉吟片刻,柔聲道:“你過來。”

雪枝略抬頭,有點兒惶惑,更多還是順從,也不知是怎麼理解的,竟是膝行而上,漸趨於余慈腳下。

余慈一時啞然,但必須要說,看女子裹在薄裙下,輕軟柔媚的身段,確實是賞心悅目。

還好,他仍記得正事,不計較雪枝是怎麼過來的,到了一定距離,便“嗅”到了她身上清新芬芳之氣。

這具分身,稍展神通,也能臨時替代嗅覺作用。

“抬頭!”

“天君……”

雪枝肯定是誤會了,素容微暈,卻依舊聽話,緩緩抬頭。

余慈此時,卻是極度專註只要她開口,就足夠了。

前夜雪枝轉移至此後,期間定然沐浴清潔多次,要尋找那晚上的痕迹,已經很困難了。不過,只要她有呼吸,有代謝變化,究察入微,還是能發現一些端倪。

“確實還有清靈夢散的殘留……白衣說的倒是實話。”

這話對的是心內虛空中的趙相山,後者嗯了一聲。

“清靈夢散”這種近於迷藥的香料,對人身無損,卻有干擾最近一段時間記憶的功效。據白衣講,那晚上,就是用的這種手段,使雪枝失去了部分在船上的記憶。

為確保無誤,更早之前,余慈也探測了雪枝的形神交界地,不像有被篡改的痕迹。

這樣的話,大致可以認定,夏夫人交待的事情,確實屬實了。

余慈在思考,雪枝沒有得到他明確的態度,又不敢直視他,只能跪在地上,頭面似抬非抬,好生彆扭,卻動也不敢動一下,靜待對她命運的宣判。

殊不知,早在幾十個時辰之前,她的命運已經被人強行改變了!

這種荒謬之事……

余慈暗嘆一聲,最終還是開了口:“你起來,我有事對你講。”

他的聲音一直非常柔和,即使之前也差不多是這樣,可對雪枝這種經歷豐富,又極懂得察顏觀色的女子來說,還是很敏銳地發現了裡面的微妙差異。

擔不起這份禮數,雪枝有些惶惑,但她還是依言起身,垂眸聽余慈說話。

在蘇雙鶴身邊多年,被逼着模仿夏夫人的“風範氣度”,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保持着淡定的姿態,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也算給歷練了出來。

之前面對余慈,她雖是謙卑順從,其實心裡是放鬆的,因為她終於不用再強自裝出別人的模樣,可以在自己的新主人面前,展現出最自然的姿態。

可如今,不祥的預感,立刻激發了多年來歷練的本能,她瞬間就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設,不管余慈說什麼,她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失態……

只聽余慈道:“咱們談一談你腹中胎兒的事情。”

“……”

“這胎兒……”

“天君!”

雪枝失聲而叫,強行打斷了余慈的發言,這種行為當然是沒有禮貌、無視尊卑的,可如今,她心中儘是荒腔走板的滑稽,頂得她情緒想綳綳不起來,松又松不下去,一時失控,都分不得是嗔是羞、是氣是笑,卻又不得不分辯

“天君,我與蘇雙鶴已經多年……我是說,自天地大劫以來,他去了外域,我們已經多年沒有行過、行過房事了!”

“我知道,不過世間之事,總有例外。”

此時,余慈的表情也頗是複雜,應付這種情形,他並不擅長,正籌措言辭,對面雪枝卻是誤會了。

剎那間,荒誕的情緒掃滅,徹骨的冰寒生髮出來,臉上血色已然褪盡,又是跪了下去

“天君!妾身雖出身伶伎,又身事強梁,全無自主可言,然而總還懂些廉恥,更知道輕重,且不說絕無此事,便是有,也定不會厚顏欺瞞,以此污濁身子侍奉……”

話說到這兒,已是哽咽,難再說下去,只能以頭叩地,砰然有聲。

余慈就搖頭,世事就是如此,彎彎繞繞,反而把事情給搞複雜了。

他乾脆不再過多考慮,淡淡道:“你想得倒多,我說一句,你能補上十句。”

雪枝聽出他的不悅,本能收聲,身子跪伏在地上,微微發顫。

這回,余慈是蹲下去,毫不顧忌,探手輕按住她的小腹,微微摩挲

“我說你有,便是有……只是這胎兒其實還未成形,外面更有一層封禁,也如胎膜一般,供養元氣,尚用不到你。說白了,你就是一個寄存的工具罷了。”

雪枝一時都忘了羞懼,愕然抬頭,對上了余慈冷澈的眼神。

“我……”

“不是你!這事情,本來與你無關,可惜就是霉運罩頂……那晚上,你同白夜到這兒,中間有段時間,意識不是太清楚吧。”

雪枝憶起那夜情形,先是略感羞慚,隨後卻是記起來,果然如余慈所說的一樣,那晚上,她的記憶出現了一片比較模糊的區間,不過,依稀也能與白衣所說的對上。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余慈就在她耳邊輕聲道

“據夏夫人講,那晚上,她與慕容輕煙一起到了船上,以巫門秘術,將‘懷璞抱玉’之法孕育的巫胎精氣,渡入到你的體內。”

霎那間,雪枝腦中一片空白。

耳畔,余慈的聲音繼續傳來:“想來你該知道,你身具夏家大巫血脈,這樣,待那胎兒精氣的外層封禁失效後,可以依附到你的血脈上,保持相對的純凈……這是夏夫人交待出的,現在,要看你如何選擇。”

“……我?”

雪枝腦中轟鳴,心頭荒謬之感,強出之前何止十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陷在了一個全無理性可言的噩夢裡,充盈着虛幻的氣息。

余慈沒有得到回應,卻是保持着耐心。

別說是雪枝,就是他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半晌做不得聲。

夏夫人真叫一個異想天開!

她竟然將萬眾矚目的巫胎,“寄存”在了雪枝體內。

按照夏夫人的說法,因為蘇雙鶴暴露她所結“巫胎”之事來得突然,她也沒有多麼萬全的準備,只是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讓過衝擊的正鋒,至少撐過湖祭這個關口。

當然,如此做法,也註定了湖祭上會出岔子。

夏夫人本來就沒有想着徹底瞞過余慈,雪枝是余慈的“近人”,便是一時瞞過,待封存了巫胎精氣的封禁解除,也肯定是要暴露出來。

反過來講,如果余慈幫着遮掩,誰也發現不了。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必須要有薛平治的參與,以其陰陽造化的手段,使雪枝與胎兒血脈相通,才能在後續,源源不斷地供給所需的純凈血脈元氣。

只不過,夏夫人沒有想到,余慈直接拿出了不循常理的強硬姿態,將此秘密提前數日,強行從她嘴裡撬了出來!

余慈將夏夫人所說的這些話,幾乎一個字不漏地複述給了雪枝。

隨着信息逐步完善,雪枝的思維能力漸漸回來,沉默許久之後,她低聲開口

“天君與夏氏達成了協議嗎?”

“……有的。”

“妾身在協議中,是必須的環節?”

“這倒不是。”

余慈冷笑一聲:“若真讓她牽着鼻子走,還談什麼協議?這裡可操作的空間很大,所以我對你挑明這件事,就是看看你的想法,再說其他。”

“聽憑天君吩咐。”

“嗯,你仔細想想,對你而言,其實也是有利有弊……”

“妾身聽憑天君吩咐。”

“唔?”

余慈這才聽明白了雪枝的意思,正沉吟的時候,雪枝又伏下身去,以額觸地

“此事妾身沒有什麼想法,任憑天君處置便是。”

她話音虛弱,卻沒有什麼猶豫。

說她認命也好,說她決斷也罷,這個態度是沒有疑問的。

這世上,有人容不得任何一絲桎梏,不惜與天地宇宙相搏,只求那一個超脫;

但也有人,全無志向,捨棄自我,在紅塵漩渦里依附求存。

雪枝無疑就是後者。

對此,余慈沒什麼輕視。其實,到了他這種境界,更能明白,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本身就是天地宇宙運行法理的一部分,沒有這份差異,生靈之間,哪有陰陽消長變化?

樹有千尺,藤蔓攀附而得其高,這是路線的差異,沒有什麼道德的評判好講。

相比之下,某人的做法,就不是路線選擇的問題。

余慈理解雪枝,卻不信任夏夫人。

那個女人,所言所行,絕不值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