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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袁紹傾盡朝野之力勸阻天子修築南宮,還是曹操拖字訣的權宜之計,都不是根本上解決目前朝中困境的好辦法。然而,除此之外,尚有什麼好主意,可以既不傷民,又能解決問題呢?眾人包括楊賜,無不陷入沉思。

郭斌雖有計策,卻不敢貿然拿出來,因為自從黃巾之亂開始後在朝中的一番沉浮,使得他認識到全力救助病入膏肓的大漢王朝未必真的是對的。他這個計策誠然能夠解決目前南宮被燒、重修雲台的財政困難,可萬一真的解決之後,天子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不顧百姓生死怎麼辦?

到底是努力救助大漢王朝,讓其保着四百年的國運繼續苟延殘喘,還是在一旁看着她加速滅亡,長痛不如短痛?郭斌難以抉擇。

可是看着滿臉希冀的眾人,看着便是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依然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楊賜,郭斌似乎開始理解這個時代士大夫們之所以努力保全漢王朝的真正原因了。

因為,漢朝不同於後來的宋元明清,她是一個豪族社會。顧名思義,所謂豪族社會,指的是社會由大大小小無數的豪族構成,這與其莊園經濟的經濟形態是相互關聯的。那麼,這些豪族地主都是哪裡來的呢?

中記載:“漢承戰國餘烈,多豪猾之民,其併兼者則陵橫邦邑,傑健者則雄張閭里。”

所謂“承戰國餘烈”,便說得很清楚了。秦漢時期豪族地主的來源,主要有原六國貴族的後裔和地方上的大姓。六國貴族的後裔,雖然在國亡後失去了貴族的身份,在地方上卻仍然保持很大的勢力,因而成為豪族。地方上的大姓,也是依靠傳統的優勢,成為控制地方的勢力。

這種地方豪族實力強橫的社會形態,使得兩漢朝廷有了來自民間的強有力的制衡力量,而不敢過分為非作歹。東漢時期的外戚專權,很大程度上便是這種經濟社會形態的產物,畢竟,所有外戚其本身便是雄踞地方的豪族。

東漢王朝的建立,極大程度上獲得了地方豪族的支持。然而,當才明勇略、同符高祖的光武帝劉秀,想要“度田”的時候,卻受到豪門大族的抵制。所謂度田,就是丈量土地,其中也包括核實戶口。度田的目的是增加政府租稅和賦役的收入。同時也核查豪強地主的土地人口,以限制豪強大家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數量,使國家賦稅收入增加。

而這個在法理上看來應分應當的政策,因為觸犯了豪強地主的利益,而引起了他們的反彈,引發了許多郡國大姓及兵長的叛亂,最終度田制度不得不草草收場。

所以說,這個天下並非郭斌當初想當然的真的是劉漢的天下,而是天下豪族地主的天下。漢朝宗室,只不過是豪強地主中極為強橫的一支罷了。因此,所謂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制度上,雖然宋朝確是最典型的朝代,而在我們的肉眼看不到的背後,還是地方豪強力量強大的漢朝更加符合。

大漢朝廷掌握國家賦稅,而大漢朝的豪門地主則掌握天下的山澤、平原、草原,這些大大小小的豪族,才是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

故此,郭斌猛然間意識到,他所看到的士大夫們如此以天下為己任,其實是建立在這樣深層的社會和經濟基礎之上的。士大夫們背後的家族,便是這個國家的主人,在平民老百姓眼中高高在上,連抬頭看一眼都嫌不夠恭敬的天子,在豪門大族眼中只是合作者,是盟友罷了。

就像現在站在郭斌面前的楊賜,他看着劉宏從十一歲的少年一步步長大,看着他從幼稚走向成熟,從當初瑟瑟不安的幼年皇帝成長為如今御宇十七載、獨斷專行、經驗豐富的成熟天子,這個親自扶着劉宏的胳膊,教他如何理政、如何統領大臣,從一個蹣跚學步的少年成長為掌握億兆生民的天子的老者,真的會發自內心地對劉宏產生高山仰止,神秘莫測的膜拜之情嗎?這是騙鬼呢!

人只會對神秘而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產生恐懼、敬畏之情,諸如鬼神,諸如星空,諸如外星人,諸如海底的巨型生物等。

而那些與天子日日相見的重臣,雖然謹守着君臣的禮儀,其內心的真實想法卻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所謂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其實與“近之則不遜”是一個道理的。

直到現在,郭斌方突然意識到:他所一直難以理解的,為何此時的士大夫真的是可以不計自身得失,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狀況,其實是有其深層次原因的。因為他們便是這個國家實際上的主人翁;另外,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的教化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就是因為這兩點,才形成了這種讓後世看不太懂的社會狀況。

他們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為的不只是天下人,更是為的自己的家族。在這個家族至上的時代,為了保全家族,為了整個家族的飛黃騰達、榮華富貴,犧牲一個乃至幾個人的利益乃至生命,是值得的。至少,在他們看來,確實如此。

郭斌沒有這種觀念,可他也實在不忍心眼睜睜地看着天下的百姓在遭受了旱災和黃巾之亂波及之後,再受到一層剝削和欺壓。因為天子便是以搜刮天下豪族財富為目標,最終的承擔者永遠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老百姓罷了。

聽了楊賜詢問,郭斌果然還是沒法硬起心腸,不聞不問。嘆了口氣,方將自己的想法說與眾人。只聽得房中眾人拍案叫絕,楊賜更是聽得吹鬍子瞪眼,直誇郭斌:“潛陽,真乃國士也!”

經過今日的會面,楊賜對郭斌很是另眼相看,此後常常招郭斌過府。而讓郭斌沒想到的是,當日一直跟在楊賜身後,四十許間的中年男子,竟然便是楊賜的長子楊彪。郭斌從此與弘農楊氏成為通家之好,這都是後話了。

而就在郭斌與楊賜初次會面的當日夜裡,洛陽城中的陽翟會館便開始躁動起來。這個陽翟會館,是陽翟縣中各大豪族聯合出資興建的,用作京中的耳目。無論在什麼朝代,政策動向始終是生意人關注的焦點。會館中,各族派來的負責人,紛紛將郭斌的指示寫信給家主,有的人怕信中說不明白,更是連夜啟程,騎着快馬往陽翟縣送信去了。

與此同時,遠在陽翟的趙雲也收到了郭斌的飛鴿傳書。陽翟縣的飛鴿傳書業務正在不斷擴大,目前洛陽至陽翟段的快速通信,已然通過途中秘密興建的幾個信鴿基地實現了。當然,現階段的飛鴿傳書還屬於陽翟最高層的絕密信息。關於這一可以改變戰爭節奏和模式的戰爭利器的保密工作,郭斌手下的高層謀士們已然達成了共識。

自從收到郭斌的飛鴿傳書,趙雲便迅速召集徐庶、荀彧、司馬徽等人進行商議,並決定形成以荀彧為核心的領導小組,專門負責落實此事。此後,荀彧帶領伏龍山莊學堂中的優秀子弟組成團隊,迅速召集潁川境內的豪門大族,與陽翟的豪族一同就郭斌的指示展開討論,並在會上迅速達成共識。

不提荀彧眾人在陽翟縣的一番布置和努力,單說京中的動態。

在得到陽翟縣飛鴿傳書後的次日,郭斌就重建南宮一事的奏摺便被送到了天子的案上。

如今的天子劉宏,正在經歷着其自登基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十幾年皇帝做下來,從沒有像如今這樣狼狽過。

首先,光和六年,天下大旱,中原重地赤地千里,許多人顆粒無收,淪為流民。這樣大規模的自然災害,毫無疑問是對天子的警示,是天子的所作所為不合天道啊。此時,劉宏身上的壓力,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次年,也就是中平元年,太平道趁着天下大旱,流民孽生的機會,揭竿而起,想效法陳勝吳廣的故事,背反朝廷。那可真是讓人膽戰心驚的幾個月啊,何進雖然提前洞悉了太平道的陰謀,卻哪裡能料到太平道已然準備多年?當時天下各處州縣,求援的奏摺雪片般飛到京師,州縣淪陷的噩耗也一次次蹂躪着劉宏脆弱的內心。

後來,朝廷派出南北兩路大軍剿滅黃巾賊寇,哪知朱儁初戰失利,官軍銳氣大挫,南路五萬官軍被困長社小城,危在旦夕。而北路的盧植所部,雖然捷報頻傳,卻都是小打小鬧,天下間竟沒有一場可以提振軍心士氣的大勝!

還是郭潛陽,先是千里馳援,剿滅了保衛陽翟城的三萬黃巾賊精銳,又在長社城外以少勝多,將黃巾賊寇的南路軍主力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一舉擊潰。折磨了天子劉宏一個多月的黃巾之亂,似乎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

更值得高興的是,這個郭潛陽非但將黃巾賊寇剿滅,還提出了將黃巾降卒逐出中原,遷往塞外的建議。這樣非但徹底使得黃巾賊寇失去了叛亂的兵員基礎,更使得朝廷不費一文錢,便憑空得到了三座塞外大城的賦稅收益。

然而,就在黃巾之亂平定,一切剛要開始好轉的關鍵時刻,南宮竟然遭到祝融之災,其象徵意義之大,固然不需贅言,要重新修建南宮,其中所需要的開銷,雖然不是特別巨大,可在這麼個節骨眼上,卻着實讓劉宏頭痛不已。

非但如此,現在滿朝文武都反對重新修建南宮,一個個就像是亘古未有的忠臣良將一般,誓死反對,有那個勁頭兒,當初怎麼不去打黃巾賊寇?

然而,當劉宏看到郭斌奏摺後,雙目逐漸發亮,待逐字逐句地讀完,劉宏已然是心懷大暢。

他拿着郭斌的奏摺,興奮地繞着御案轉了好幾圈,邊走邊對侍立在一旁的張讓道:“真不愧是朕一手提拔的忠臣,這個郭潛陽總能在危急時刻為朕分憂!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