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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賜見房中高高矮矮六七個人,一個個丰姿俊爽,自信豪邁。男的虎背蜂腰、精壯剽悍,女的姣花照水、淡雅脫俗,當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打眼一看,便知道這房中之人隨便出去一個便是人中龍鳳,俊傑之士。

聽到跟在袁紹與曹操二人身後的年輕人便是郭斌,楊賜雙目一亮,隨即神光斂去,笑眯眯地道:“哦?這位就是伏龍亭侯?哦,不對,現在應該是陽翟縣侯了。方才可是你唱的嗎?”

郭斌聽了,一陣汗顏,硬着頭皮道:“小子胡謅得幾句歪詩,有辱尊聽,實在是汗顏無地。”

楊賜伸出似只裹着一層布滿老年斑的皮膚的右手,捋着頜下略稀疏的幾綹銀須,點點頭,道:“不錯不錯,小小年紀便懂得謙抑,怪不得無論是蔡伯喈還是皇甫義真,對你都是讚不絕口,便是盧子干這個從不夸人的傢伙都曾幾次在老夫面前提起你來。”

頓了頓,繼續道:“就憑你適才作的所謂歪詩,宰相府邸都進得。”

郭斌道:“詩詞歌賦,或是陶心冶性,或是娛人娛己,卻畢竟只是末技。如今天下紛亂,盜賊蜂起,小子這幾首歪詩卻着實不濟事得緊。”

楊賜看了一眼郭斌,銀眉一卧,緩緩地道:“詩詞歌賦,教化百姓,不為無用,於如今世道,卻也並非合乎時宜。你這小子,有點意思。”

郭斌連道不敢,忙伸手延請楊賜入座。

楊賜卻也並不客氣,緩緩進入主位坐了,眾人也連忙重新坐定。這一會兒的功夫,醉仙樓掌柜的早已將桌上的殘羹剩飯撤了下去,重新上了熱菜和幾個時鮮的小菜和果子,並受命將店中窖藏的最好的英雄血拿了出來,給眾人斟了酒,便親自站在了門口侍候。

一切自然而然,楊賜既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當,袁紹、曹操二人也沒覺得有何不應當。蓋因楊賜在朝中地位太高,士林之中名聲太盛,此次宴會能請了他來,已經是幸運之至了。若說盧植、蔡邕二人是士林中的中流砥柱,那麼楊賜尚是這二人的前輩。這非獨楊賜一輩人的努力,更是楊氏三代人養勢的結果。

一番紛擾之後,眾人重新落座。

楊賜飲了一口晶瑩剔透的水晶杯中鮮紅如血的美酒,開口道:“潛陽這酒釀得好,非但入口香醇遠超同儕,便是這觀感,亦是一大享受啊!”

眾人不知道他話中之意,只得諾諾稱是。

楊賜繼續以其特有的厚重嗓音,緩緩地道:“潛陽擅貨殖之術,天下聞名。以商家之法經營縣中,不費朝廷一文錢,半年多時間,陽翟縣口數便擴了一倍有餘。”說著,盯着郭斌道:“這真是當世陶朱啊!”

郭斌忙道:“雕蟲小技,入不得方家之眼。小子此舉實屬黔驢技窮,也是冒着身死族滅的風險這麼乾的,哪裡想到天子竟然如此明察秋毫,非但不予治罪,更是封賞有加。其實說起來,小子此舉,卻是有點取巧了。”

郭斌說的沒錯,他當初將三萬流民安置在陽翟城西,避免了陽翟縣被黃巾軍包圍的慘劇;後來大破何曼所部黃巾,又吸收了兩三萬人成為陽翟縣的編戶齊民,確實有取巧的嫌疑。畢竟之前的大旱並非年年有,也並非年年有人造反,在這個意義上說,確實是取巧了。

楊賜哈哈一笑,指着郭斌道:“你這小子!若天下的縣令均像你這麼不顧惜己身,一心為國,那大漢的天下也到不了如今的情況。”

擺擺手,止住要說話的郭斌,楊賜繼續道:“如今全天下的人都說你郭潛陽很得天子青睞,陞官之速亘古未有,人人羨慕,個個眼紅,你卻躲在這醉仙樓中與本初和孟德飲酒取樂,更是唱出了這麼一首豪氣干雲卻處處透着壯志難酬的曲子。若是傳出去,怕是要驚殺好大一批人了。”

楊賜果然不凡,這首確實是李白寫於其政治前途出現波折之後,因此雖然全詩氣勢豪邁,感情奔放,語言流暢,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卻在其狂放不羈,桀驁不馴的外表下掩藏着無奈和迷惘。例如“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一句,說的雖確然是不將富貴生活看在眼中,卻又只想長醉夢鄉,不願醒來,這不就是對現實赤裸裸的不滿嗎?

郭斌聽了楊賜此言,自嘲地一笑,道:“楊老高明,小子些許小心思,都讓您老人家看出來了。”

楊賜聽了,也不答話,抿了口酒,道:“如今南宮慘遭祝融之災,雲台被燒,天下震驚。天子欲重修南宮,復建雲台,更鑄銅人以鎮妖邪。你們怎麼看?”這句話,問的對象卻是包括袁紹、曹操二人在內了。

袁紹聽了,精神一振,當即道:“重修南宮、鑄造銅人,靡費甚多。兼且如今黃巾之亂平復未久,天下紛亂,民心思定。正是休養生息,輕徭薄賦以收民心之時,豈可於此時增加賦稅,自斷後路?”

楊賜身居高位,目前雖然被削去官職,其在朝中的影響力卻依然是舉足輕重。因此,能夠親口在他面前述說自己的觀點,確然是莫大的機緣。而且楊老在此事上態度始終晦暗難明,故袁紹毫不猶豫地開口,以求能打動他,那麼朝中諸公在說服天子的時候便是得一強援了。

聽了袁紹的話,楊賜只是緩緩捻着銀須思考,卻並未開口作何評論。這一副做派,讓袁紹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曹操接過話茬,道:“操卻認為,南宮之重建,勢在必行。然而,如今國難方平,民生凋敝,卻是宜緩而不宜急。況且,宦官為禍朝野,若朝廷急求修築,則其必然上下其手,搜刮民財。若如此,則朝政日非,百姓進退失據,黃巾亂匪的星火,恐怕又要復燃啊!”

楊賜聽了,雙目一亮,捻須點頭,顯然曹操的話說到了他的心裡去。因為南宮實在是太重要了,那裡面非但有許多圖書、術籍、珍玩、寶怪之物,更是關乎天命!天子宮殿失火被燒,說出去丟人不?難道不儘早將其修復,要留在那裡礙天子的眼不成?

所以說,如今朝中許多重臣、老臣都嚷嚷着要勸阻天子,要天子放棄重修南宮的打算。然而,那是不現實的,天子怎麼可能同意嘛!關乎天意,關乎天子皇位合法性的事情,真真正正是龍之逆鱗,觸之則死。因此,為今之計,並不是要勸阻天子,而是要盡量延緩南宮的修建,以求天下百姓恢復元氣,方是更加容易實施的。所謂勸諫,還是要以勸為先的,否則若時時為諫而諫,處處違逆天子的意圖,哪裡是長久之計?難道做臣下的要替天子做決定不成?

當下,楊賜對曹操道:“孟德此言,深合我心。”

然而,曹操卻捧着酒杯,盯着郭斌道:“曹某之策,雖不失一條解決的辦法,卻終非君子之道,實在不值一哂,要說出奇謀,施妙計,天下臣民皆受其利的話,還是要看這小子的。”

楊賜看曹操此舉,心中驚訝,忙盯着郭斌道:“哦?難道潛陽有何妙計?”

郭斌正在走神呢,聽到楊賜與眾人就南宮被燒的事情聊起來後,他便開始神遊四海了。這個郭斌就是這麼個毛病,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了新點子,或是有了新的靈感,總是會雙目發愣,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邏輯中。

曹操與郭斌慣熟的,哪裡不知道他這個愛走神的毛病?而且他知道,每當這小子愣神之後,總是會拿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好點子來。因此,看到郭斌又開始走神,曹操便將他拉下了水。

郭斌聽到楊老叫他,先是一愣,待楊老將方才的疑問又說了一遍,方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沉思了半晌,道:“郭某雖有個不太成熟的法子,卻尚未仔細想周到,故不敢貿然說出來。”

見他這個樣子,房中眾人除了楊賜,俱各精神一振。他們太熟悉郭斌了,每當郭斌開始拿捏了,那便是他確是有了好點子了。眾人適才皆認為曹操的拖字訣,是目前最為明智,最為有效的辦法,卻實在想不到更加簡單明了又有效用的法子了。

楊賜何等人物?見到此時眾人表情,心中亦是一激,忙道:“潛陽莫要拘束,今日是酒宴,並非在朝中陳奏,但講無妨。”

郭斌捋了捋思路,道:“孟德兄適才的拖字訣,若是天子就是不聽呢?那可如何是好?”

眾人默然,天子若是不聽,以其御宇十七載的政治智慧和手段,誰能攔得住?朝中大臣若是真的死命阻攔,怕就又是一場黨錮之禍。

只聽郭斌繼續道:“便是天子聽從了,半年、或者一年後,還是躲不過去的。況且,即便天子真的聽從了要推遲幾年修建南宮,可一應材料、金銀總要事先預備吧?那如何籌措?”

“天下百姓新遭黃巾大難,家無餘財,不能增收賦稅,那麼天下的官員呢?天子會否在售賣官爵一事上變本加厲?”郭斌沒有說得很明白,可事情都擺在那裡了。天子為了籌措銀錢,搜刮社會最底層的小老百姓的銀錢是不夠的,那怎麼辦?天下間,還有什麼人家有餘財呢?自然是豪門和官員了。

而歷史上,黃巾之亂後,劉宏賣官鬻爵確實是愈加瘋狂,而且將賣官鬻爵所得珍寶和銀錢都放在內庫,朝廷根本就見不到一個銅子兒。他將賣官的藝術發揮到了極致,所謂:“開西邸賣官,入錢各有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