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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郭斌風塵僕僕的,一身遠行的打扮,顯然是連郭府都未曾回去。楊彪心中感動,暗嘆父親識人之明。

如今郭斌雖然年紀輕輕,尚未及冠,可其身份地位卻極是貴重。除了前漢衛青、霍去病之流,亦或者兩漢立國之初,陽翟縣侯的爵位若出現在如此年輕之人的頭上,大約便是襲爵。想當初,即便是當今天子在成為天子前也不過就是個亭侯。再說這破鮮卑中郎將,想當初黃巾之亂初起時,盧植、皇甫嵩、朱儁三人臨危受命,為了大漢王朝的存續興亡分別統領三路大軍剿滅黃巾亂匪,也不過是個中郎將罷了。

至於潁川郡守,那更是不得了。尤其是與靠軍功升上來的官員相比,一個合格的行政官員想要陞官則更加艱難,所需要的手段和協調各方的能力也更加苛刻。

但凡是從軍的,只要膽大心細、勇猛善戰,或者運氣好一點,獲得功勞是很快的。像郭斌這種本便是地方豪族,家中頗有資財的,有召集部曲的資格,更是比其他人起點高了不少。歷史上所謂的桃園三結義,未嘗不是三兄弟覺得生活沒有奔頭,想要用張飛殺豬攢的一點兒積蓄放手賭一把。因此,靠着軍功獲得職位是極快的,歷史上的劉備便是憑藉著剿滅黃巾的功勞做了安喜縣縣尉。

然而,軍功獲得地方上的行政職務雖是對有功之人的封賞,可是做行政官員卻不是行軍打仗,尤其是地方上的一把手,無疑是一個極富挑戰性的技術活。想要做好一郡的郡守或一縣的令長,人脈、手腕、頭腦、經驗,那是缺一不可。因此,歷史上在黃巾之亂基本平定,天下趨於穩定之後,朝廷有令:如因軍功而成為官吏的人,都要被精選淘汰。

當時,督郵要遣散劉備,劉備知道消息後,到督郵入住的驛站求見,督郵則稱疾不肯見他。按說這樣也頗合乎官場的道道,畢竟一個監察人員與被監察人員搞得不清不楚的,也並不是什麼好事,況且此時誰知道劉備是不是拿了金銀財貨去行賄的呢?

可是,劉備對此懷恨在心,便將督郵捆綁起來鞭打兩百下後,與關羽、張飛棄官逃亡。由此可知,劉備還確實是一個膽子極大,敢豁出去的狠角色,也難怪日後能成就偉業。而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將鞭笞督郵的事情安放到張飛的身上,既突出了張飛勇猛暴躁的性格,又顯得劉備是個遵紀守法的五好青年,於維護劉備正統的形象頗有益處,可謂用心良苦。這雖非似筆削春秋一般一字褒貶,可是他這塑造人物的手法也着實是讓人瞠乎其後啊。

然而,拋卻個人的情感偏好,若是站在大漢朝廷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事情,卻又是另一番道理了。

雖不排除天子劉宏想要藉機將這些職位空出來,趁機再賣一個好價錢的可能,若是單純從有利於工作的角度說起來,卻也並非毫無道理。畢竟能打仗的人並不一定能做好官,尤其是地方行政官員,是最親民的職位,若是沒有兩把刷子,那可是玩兒不轉的。所謂的“兩把刷子”,指的是諸如辦事人員一類人才的投效,還有地方豪族的支持。不要小瞧小小的縣令或縣尉,裡面的水可深着呢。當初郭斌所以能在陽翟令的位置上坐穩了,除了他手下有一大批人才的支撐外,自然還有陽翟縣境內各家豪族的廣泛支持。

綜合以上種種因素,若單從技術角度來分析朝廷將因軍功得到官位之人黜落的舉措,雖不乏過河拆橋之嫌,卻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郭斌則不同,他雖確是因天子的看重而得以出仕,可在陽翟縣令任上時便多有創建,擔任陽翟縣令不過一年,便通過安置流民的舉措,將縣中人口生生擴大了三分之一。安置流民,這可是實打實的政績,半點做不得假的。這個事情無論放在誰的身上都是頭痛萬分,卻讓郭斌這個初入官場的新人三拳兩腳地解決了。後來,陽翟縣乃至整個潁川郡的發展有目共睹,再沒有人以郭斌年紀輕作為否定其擔任一地主官的原因。

因此說,郭斌這個潁川郡守,那可是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的。照說以他過往的功績,只給他這麼個職位還是輕了,未免有諸如“朝廷賞賜何其輕”的流言蜚語。所幸郭斌年紀確實太小,朝中諸公尚勉強能夠以“保護”年輕官員,恐惹物議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

再加上如今的郭斌因大破鮮卑大單于和連、建立塞外三城的功勛得封為“破鮮卑中郎將”,並得天子賜予中興劍,又有兩千人的親兵護衛,因此現在的他是實實在在的國之重臣,是響噹噹的高級幹部,較之一般郡守的位份要高得多了。

然而,正是因為如今的郭斌地位不同,再加上天子劉宏明白無誤的寵信,其一舉一動方愈加受到人們的關注。郭斌既身為潁川郡守,守土有責,照例是不能輕易離開轄地的。他偷偷溜到交州去,畢竟是偏僻之地,尚不太引人側目,朝廷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計較。可如今他竟然未經朝廷徵召便私自進京,那可是極犯忌諱的。因此,楊彪見到郭斌竟親自到來,方如此驚訝,當然心中也是極受感動的。

當初楊賜曾單與楊彪說起過郭斌,說此人“有擔當,重情義,胸懷寬廣、意志堅定,值得深交。”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楊賜學問深湛,是一代經學大師,又是帝師,位高望隆,再加上弘農楊氏門生故舊遍布天下,今日前來弔唁之人自是極多。因此楊彪這個孝子也沒有功夫與郭斌多說幾句話。所幸袁紹早便來了楊府,見郭斌到了就拉着他往一旁說話去了。

正當前來弔唁的客人絡繹不絕之時,突然有一個小黃門捧着聖旨到了。眾人倒也並不慌亂,燭台等一應迎接聖旨的物事早便準備妥當,單等着聖旨下來呢。照例,朝中重臣去世,朝廷總是要就其一生的事迹來個蓋棺定論。楊賜身份貴重,又是名副其實的帝師,天子下旨加恩其子侄,正是分所應當。

書曰:“司空臨晉侯賜,華岳所挺,九德純備,三葉宰相,輔國以忠。朕昔初載,授道帷幄,遂階成勛,以陟大猷。師範之功,昭於內外,庶官之務,勞亦勤止。敦德允元,忠愛恭懿,親以尚書侍進。累評張角始謀,禍釁未彰。賜陳便宜,欲緩誅夷。令德既光,嘉謀恆然。”

這一番讚揚,不可謂不高,也從側面揭示了弘農楊氏雖然處在黨錮之禍的漩渦中心,卻依然穩如泰山的根本原因,那便是他們與天子的親密關係。

弘農楊氏作為西北豪族,因其地處司隸、在兩京之間,家族背景中既有西北豪族的特點,又與邊地豪門不同。這一家在東漢中後期混亂的朝政之中,作為士大夫豪族,既與外戚、宦官做鬥爭,又長期在朝中擔當高位,細數其原因,至少又兩點。

第一,弘農楊氏雖為西北豪族,卻並非靠着軍功起家,而是當世著名的經學世家,兼且幾代為帝師,本是“明儒”,又有“師範之功”,所以源自皇權的天子近臣極難將其扳倒。楊賜的父親楊秉,在漢桓帝即位後,因通曉《尚書》而被征入朝勸講,授太中大夫、左中郎將。所謂勸講,猶侍講也。

聖旨上總少不了溢美之詞,這一番褒揚楊賜的話說完之後,最為受人關注的重點來了:“賜謚號文烈,以其子楊彪襲爵。”

文烈可謂美謚:“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賜民爵位曰文;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業曰烈。”

楊賜雖死,既得此美謚,足以證明楊氏一族聖眷猶在。既然楊賜之子楊彪襲爵,以他與天子劉宏的關係,想來等他出了孝期便當加倍重用了。畢竟隨着楊賜年老,楊彪也逐漸擔當起了楊家的頂樑柱。目下這個衛尉的職位,始於秦,為九卿之一,漢朝沿襲,為統率衛士守衛宮禁之官。可謂是位高權重,非是極得天子信賴看重之人不能擔當。

天子劉宏如此厚譽楊賜,既是彰顯身為天子的尊師重道,也為了安下面人的心:但凡是我的人,即便是去世了也虧待不了你。更是為了安撫弘農楊家,這是他坐穩天子之位的大力支持者之一,雙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當然,除此之外,也未嘗沒有敲打中原豪族的意思。因為弘農楊氏雖是詩書傳家,卻是關西人,這麼多年來,楊氏雖也走在反對宦官的風口浪尖,與中原豪族的聯繫卻也並不緊密。在天子劉宏看來,解除黨錮之禁是為了應對黃巾賊寇作亂,朝廷需要借重中原豪族的力量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如今黃巾軍大勢已去,朝廷要藉助中原豪族的力量綏靖地方,卻也不得不多方敲打。因此,藉著厚譽楊賜一事來敲打中原豪族,怕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劉宏自登上帝位已歷十八載,拉一派打一派,在朝廷內部搞平衡的手法那自然是玩得爐火純青。如今朝中興起的加強郡守縣令權力,鼓勵地方招募鄉勇,剿滅黃巾餘孽的呼聲越來越高。劉宏雖心裡清楚這都是中原豪族搞出來的,可他還不得不藉助他們的力量維持朝局的穩定,因此這政策是一日寬似一日。然而,所謂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若是只給甜棗卻忘了打巴掌,上位者則勢必威望大損;若是只打巴掌不給甜棗吃,卻也容易寒了下面人的心。

故此,劉宏一邊逐漸開放州郡縣主官的軍事權力,給中原豪族甜棗吃;一邊重用西北豪族,打中原豪族的巴掌,卻也是帝王心術了。當然,所謂的重用西北豪族,自然不只是厚譽楊賜一事,西北軍閥董卓雖然屢屢兵敗卻依然佔據高位,何嘗不是這個大形勢下結出的果實?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