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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煙波生了又退,明月高懸,天色步入深夜,已經大約凌晨時候,橋上與船里的人各有散去,更多的是玩得不亦樂乎,渾然忘記了從何處而來。

唯有紅袖招花船周圍的看客反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目光篤篤打量着頂樓上並肩而立的白衣人與英俊和尚,鬧騰的氣氛安靜地可怕,倒也形成了一道特別的風景。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方才還是大打出手恨不得分出一個你死我活的兩人,忽然變得又像是許久未見的摯友,談笑風聲,有說有笑。

船上推杯換盞、逗弄美人的潦倒醉客們也醒了酒勁,也不再吆喝,看着甲板上的木屑深坑還心有餘悸,開玩笑!誰敢這個時候還不識趣大呼小叫地去拂樓上那位公子的霉頭?

蔣春的屍體歪歪扭扭栽倒在地,周邊退開了一個空地圓圈,再狂妄的人只消看一眼這副死相,任是戾氣再如何深厚也無能為力。

慈心洞天的其餘弟子還浮在水面,二十幾人井然有序,一個接着一個鑽進深水之下,過了一會兒又浮上水面,待到換了一口氣,繼續潛下去。

他們此刻才真正相信江長安所說的那句話——掉落水底的河燈當真難找!

“虛無陰煞,看來江施主已經進入了大帝墓陵,並且沾染了虛無陰煞。觀現今世人意在修行,不修禪心,更無有幾人注重道蘊,唯有施主的道蘊如潮鳴電掣,雖未有波瀾老成,卻也見稜見角,聲勢熏灼。”佛衣依舊合著佛手,那個書箱依舊背在身後,雙目俯視正在仰望的眾生,活像一尊石佛,悲憫憐世。

“不過是一點運氣。”

佛衣道:“施主自謙了,道蘊本就是可遇不可求,自十萬年前造化始尊創立修行道法,廢世間萬道,道蘊也就漸漸隱匿於世間,沒有人再去在意這等創立道法之物。可是貧僧觀施主道蘊已經隱隱有雛形之貌,近期又有虛無陰煞錘鍊鍛造,早非常人可及。運氣縱然佔據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施主有一顆磐石之心,百折不摧。江施主自江州入世至今,不過寥寥數年,便已經完成了尋常修行人一生都未必達到的地步,靠的便是這顆不死不屈之心。”

江長安揮了揮手笑到:“什麼不屈之心,都是扯淡,我只是想要活着,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佛衣認真搖頭:“人生有八苦,八種苦難由生到死一生牽絆,世上最難事,即是活着。”

長安懶得再打機鋒,直接問道:“法師來雍京又是為了什麼?我想一定不是為了紫幽帝陵而來吧?”

佛衣默不作聲,江長安兀自說道:“法師從一開始出現在道南書院,是為了道南書院而來的?”

他試探性地詢問,至今自己尚且不知在道南書院聖地山洞之中,將洛松直接變成傻子的紫氣老頭究竟是什麼身份?儘管江長安手中掌有安仙子所贈的“苦符”,就相當於握着紫氣老者的命,但是當問起他的來歷時,老者卻是死也不說,可以確定的是他存活的時間相當久遠。

當時安仙子只說了一句“那和尚來了雍京”,紫氣老者就嚇得抱頭鼠竄、屁滾尿流,安仙子口中所言的“和尚”莫非就是佛衣?

看了好一會兒,江長安失望了,這俊俏和尚的臉上就如同石頭雕成的一樣,根本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過了半晌,佛衣才緩緩開口:“江施主道蘊極深,恕貧僧斗膽一問——施主意欲何為?”

“創立修行法。”江長安毫不隱瞞。

“施主意圖尋出一條壓過三篇十二境的修行道途?”佛衣微微驚詫。

“天生萬物,不該生道法,道生萬物,不該生造化。我曾以為三篇十二境乃是造化始尊對萬道最大的貢獻,因為他開闢出一條世人都可以步入的捷徑,但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明白,造化始尊后悔創立了大道。大道生,萬道覆。不休求索,才是始尊最想要看到的事!”

江長安猶記第四重秘境老者對他說出這句話時的無奈與酸楚,他微微抬頭仰望蒼穹,忽而道:“你看這漫天璀璨金星,卻只有一輪皎月,沒有人會指着星星叫做月亮,更不會有人將月亮當做星星,那是因為月亮已經存在了十萬年,蓋過了星光整整十萬年,光華耀世,鎮壓群星。在世人眼中,月就是月,星就是星。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他們忘記了,星月的名字都是他們賦予的。”

江長安莞爾一笑:“我不甘做星!”

佛衣眉心顫動,蹙起一道難色,泛起苦笑。

“億萬星河,憑什麼我等要簇擁他人為月?不朽大道,尋果長生,世人已經走了太久,以至於忘記了因何而出發。沒關係,我會告訴他們。”江長安興緻盎然,忽然又玩笑道:“不過目前更緊要的是要想辦法活下去。”

“施主可知

,此路艱辛,十萬年無一人可破!”

江長安笑着反問道:“法師可知泥陀寺?”

“滄州泥陀寺,普渡眾生,貧僧有所耳聞。”

江長安笑着道:“在泥陀寺後院修着一尊高三十米的大佛,倚坐在山間,站在整個滄州城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清清楚楚看到佛像,每天有無數世人上前參拜。終於有一天,石像前的石階不服氣地問石佛:‘你我本是一塊石頭,憑什麼人們都踩着我,而去朝拜你?’,法師可知,石佛如何回答?”

佛衣微微一愣,嘴角泛起苦笑,拱手施了一禮,轉身走下了花船,消失在人海之中。

和前兩次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這次他知曉了答案,所以他不再勸。

狐想容這才漫步搖曳身姿,緩緩走來站在他的身邊,嘴角露着淺淺笑意,心中雖有千般疑惑,但也忍住不問,一個識大體懂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的女人,遠遠比一個空有漂亮皮囊毫不識趣的女人讓男人喜歡,至少對於江長安來說是這樣。

“狐姐姐,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狐想容看着蒙蒙迷霧中的書箱背影:“傳聞彌修界佛山苦頭陀也來了雍京,這個和尚是彌修界的?”

“不是。”

“為什麼?”狐想容眼角一挑,狐疑道,“見多識廣的江四公子也與彌修界打過交道?”

“沒有。”江長安篤定道,“但是我敢斷定,彌修界絕沒有這麼漂亮的和尚。”

這……這是什麼理由?狐想容長嘆了口氣,嘴角的美人痣微微翹起,笑道:“話說回來,小弟弟將姐姐帶到這裡可不只是答謝救命之恩這麼簡單吧?說吧,想要姐姐幫你什麼?”

江長安道:“麻煩狐姐姐替我跑兩趟腿,去兩個地方,送上兩封書信,再順帶取回一件東西。”

“哦?”

江長安雙臂搭在甲板木欄上,目光從北方收回到了船下幾層的鬧景,鬼門石關打通途徑,各色衣飾各族各門的人與妖爭相涌去,道:“妖國境,要開始熱鬧了。”

忽然,船下傳來激動的呼聲,筋疲力盡的慈心洞天弟子捧自水中捧出了一張軟塌塌的油紙,勉強能夠看出是花燈模樣。

接着就見二十來人像捧着寶貝一樣爬上船,抬頭希冀地望着那一襲白衣,船上船下,活像石階與石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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