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

南海水族聽了，都知道這是龍宮敲的威遠鍾，此鍾乃一件異寶，鐘聲在水中傳出百里才會衰減。這鐘一響，說明出大事了，上了品級的官全都得趕到龍宮，甭管你是在吃飯在睡覺還是在上茅廁。

等重臣抵達龍宮，被引領至安心殿，陛下早在殿中等候。君臣見禮之後，陛下開口道：“今日，翻沉海起了變化。”

安監正在場，眼觀鼻鼻觀心，宛如頑石枯木。在場諸人只有他知道，異變早在昨夜酉時便發生。

其餘幾位臣子聽見“翻沉海”三字，眉頭都是一皺。此海略有凶名，據一些上了歲數的老臣回憶，在五百年前，陛下先後組織了幾次封印儀式都封不住，還白白折損許多工匠，此後就不了了之。明着說翻沉海，暗指什麼嘛……在場諸位重臣都清楚得很。

“一名原先曾在巡海衛中服役的夜叉冒險者，從翻沉海中取得了邪術，沙將軍也攔不住他，讓他叛逃了。你們可有見解？”

雖然陛下不曾明說，但從字裡行間揣測……那個沙紅珊，敗了？南海水軍二把手、百戰驍將、在與太平洋水妖的爭鬥中從未落入下風、初次戰役就用敵軍之血染紅十里珊瑚……這樣的煞星居然敗了？！傳揚出去，外海的跳樑小丑豈不是要大肆慶祝？

見諸位卿家不說話，陛下就開始點名了：“安老，你說。”

安監正慢悠悠地拱手：“賊子已沉淪魔道，不可招安，臣以為，遵循舊例便可不過不失，須傾全力將魔頭扼殺。”一邊說，一邊走神：歸丞相沒到場，莫非是在幫沙將軍療傷？

“此子乃冒險者，殺之不死，舊例無用。”陛下明顯不滿意老古董的中庸建議，又問：“佘玉澤，你說。”

佘尚書道：“冒險者獲得妖術，這真是聞所未聞。微臣建議，不妨將任務發派給冒險者和各地軍鎮，日夜追殺，永無休止，叛逆自疲，再無作為。”

陛下擺擺手：“冒險者可有沙將軍厲害？荊滸，你可得說點兒有用的。”

先問司海監，再問戶部，兩個都不懂軍略，能問出個泡泡啊？陛下這是在提醒我說些不一樣的！荊將軍瓮聲瓮氣地道：“末將以為，可用‘驅虎吞狼’之計。”

王座上那人哦了一聲，上半身前傾：“你且仔細分說。”

“兩位大人說得都不錯，只不過還略有疏漏，待末將補充。叛賊既然實力高強，又是夜叉，善於水中神行，追殺未免不切實際，不如三面堵截，網開一面，將其引導至一些爭議之地，例如南沙群島。”

荊將軍的話說得很明白了。南海可謂四海中任務最重的，因為它海域內存在着群島，這些島嶼雖遠離九州，卻也是華夏大陸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領土，天庭對此是有主權的，南海龍宮就是天庭指派的管理者。只不過，南海水族能上岸的實屬鳳毛麟角，對島嶼的控制力就減弱了，並不能時刻昭示主權，以致一些境外勢力起了覬覦之心。對這些島嶼及附近的水域，南海龍宮稱其為“爭議之地”。

見陛下沒作聲，荊將軍又道：“叛賊與我們並無瓜葛，爭議之地的寄生蟲也是死有餘辜，我們只需坐山觀虎鬥。”

“准。只是夜叉神速，需有幹將能跟隨其後不斷施壓，你有何人可推薦？”陛下問。

“齊生潮乃軍中速度最快，派他去，正是人盡其才。”

陛下頷首道：“這個人朕聽過。去請他進來。”便有內侍出殿。

危機既是危險，也是機遇，齊生潮的品級根本還沒摸到進安心殿的門檻，但貴人輕輕一句便能得見聖顏，若表現良好，豈不青雲直上？不多時內侍又回稟道：齊偏將送回沙將軍，連龍宮都沒進，便扭頭直追叛逆去了。

陛下噢了一聲：“這是個急性子。”

“末將聽說，齊生潮是沙將軍發掘的苗子，名字也是沙將軍起的。”荊將軍又道。

“難怪了。”

妖族不似人族，沒有“天地君親師”的理念，無綱常，無教化，成妖時懵懵懂懂，給自己起名字亂來一氣，自報家門的時候總是鬧了笑話。水族又與普通妖族不同，因龍宮教化有方，龍王賜以官員姓名，長者又為後輩賦名，上級可給下級命名。取名也有講究，先依據水族原型定下姓來，然後高級官員的名里可用水字邊的字，小官小吏不可僭越，除皇族以外的水妖起名時要避“龍”和“敖”的諱。順便說一句，據司海監推算，就連冒險者是否托生水妖，也和他們創建影身時起的名字有關，比如名字帶“江”、“河”、“海”之類的；若起名時帶了水族名字，什麼“章魚”、“海馬”，掌管六道輪迴的鬼差們還真會把這些冒險者送到對應的畜生道里。

命名可看做儀式，雙方是有特殊的感情紐帶存在的，如果沙將軍真的被暗算，齊偏將必定視叛逆為生死大敵。

“齊偏將追趕叛逆，正合末將之意，因為此事從急。只要送信及時，齊偏將必可配合戰略，不負所托。”

“荊滸，着你全權處理此事。”

“末將需借用海圖宏洗，以作沙盤推演，好統籌全局。”“宏”、“蛇”乃避“龍”之諱，荊將軍故有此言。

“安監正，着司海監全力配合兵部。佘玉澤，荊滸若需物資，你戶部萬不可延誤。”

安監正和佘尚書異口同聲：“臣遵旨。”

隨後，數百條負責傳信的文鰩魚以龍宮為中心四面輻射，一個開放式任務面對所有冒險者和原住民發布：若有擒得叛賊江花火的，封六品官職，賞月華酒一壇、壬癸丹一顆，且服用時還能得歸丞相護法。月華酒乃是以法力凝聚月露精華而釀成，飲用後可提高修為；壬癸丹乃以癸水精華濃縮而成，服之可提高控水能力。對水妖而言，這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寶物啊！

當下龍宮也忙碌起來，兵部眾將抱着文書就往司海監跑，內侍忙着給長年昏暗的司海監點燈。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先看龍王如何行事。

從安心殿出來，陛下徑直前往真空閣。真空閣乃是懸浮在一處偏殿的“空中樓閣”，以精鋼鏈條系著閣樓底座四角，再將懸浮法陣刻在底座，整個真空閣便能飄起。每當需要空氣時，便放長鏈條，讓真空閣浮於海面之上，人族遠遠瞧見，誤以為是海市蜃樓，殊為可笑。

此時閣外階梯上站着歸丞相。丞相見了陛下，道：“稟告陛下，沙將軍身體已無大礙，只是左臂新生，需長久鍛煉才得恢復往日水準。”

陛下頷首，隨後親自進了真空閣。

沙將軍坐在軟塌上，赤裸左肩左臂。他臉色本就煞白，經此重傷，更無血色，眉頭打結，顯出三分怔忡。閣內有以法陣驅動的自動流水噴頭，可以源源不絕地換水，所以他縱然坐着也無窒息之虞。看見陛下親至，沙將軍連忙站起，再重重下跪。陛下沒有阻攔，因為猛將需要用這個舉動來表示歉意，若阻攔了，反教臣子無法心安。

“今日不拘禮節，坐。”陛下先行坐下，嗅了嗅，水裡殘留一絲葯香：“手臂情況如何？”

“就是抓握欠了力道，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好？好什麼？你本不必砍手的。沙紅珊，朕聽說你孤身犯險，直到砍下手臂之前，將士都還沒來得及趕到你身邊？你的親兵呢？齊生潮呢？三個營的士兵，都是擺設不成？”

在陛下的質問下，沙將軍面有慚色：“陛下，末將太大意了。”

“你還記得八百年前，朕與你相遇的時候嗎？”陛下話鋒一轉，微笑着抬起右手，摘下扳指，露出一道掩藏多年的舊疤。“朕叫你尖牙鬼，決沒有叫錯。”

沙將軍一愣，也笑了：“那時末將才剛成妖，野性未馴，不識陛下真面目，犯下衝撞大罪。”

“朕當時原諒你，一是你確有一股悍勇，是我南海不可多得的猛士，責罰你的話未免讓幾位皇兄笑朕有眼無珠；二是知你本性，你乃大白鯊出身，天性最為好奇，就是遇見朕，也要先用嘴巴試試朕的成色，其實對朕並無半點惡意。”陛下戴好扳指，收斂笑容：“所以，當所有人都躲避妖法漩渦的時候，唯獨是你毫不在意，提着冷艷鋸去試試夜叉成色，結果你就中了他的計。根本不是你大意，是他連你‘有好奇心’這一點……都利用了。”

沙將軍默然無語。

“朕准你休假，兵部事務暫由荊滸處理，待你傷好之後再將功贖罪。”陛下起身。

沙將軍問：“陛下，那叛逃夜叉之事……”

“齊生潮自告奮勇，已在追襲路上，你莫再操心了。”

水流一陣紊亂，真龍已離真空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