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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天明凈如洗,晨光熹微,碧凝手執一個小巧的景泰藍掐絲琺琅花瓶,月白色裙裾在叢植間忽隱忽現。她將瓶中那一枝蜷曲的玉茗擇出來,俯下身去,用瓶里的清水細細澆灌那一樹山茶。而那枝已然頹唐的花,在玉蔥般的指間,一瓣瓣鋪在泥上。

曉薇跟在一旁,手裡一把如意鏤花銀剪,仔細地修去枯敗的葉。這樹茶花,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曉薇落了一剪,斑駁的葉沒入了草叢:“小姐,這株茶花的生氣愈發地淡了。”

碧凝將琺琅瓶擱在一旁,伸手輕輕地摩挲青葉的紋理。晨露未晞,尚存幾分潮意。她知道,它正在慢慢老去。

習以為常的日子,在這一瞬間裂帛開來。歲月本身從未停歇,不過這些偶然的契機,因為與生死相連,而在人心中被驟然放大。她折下一枝半開的,斜插入瓶中。

芳穗一身藍底白花的衣裳,步子走得有些急,她四處張望着,終於在花園裡看到姚碧凝的身影:“小姐,方才喬家來了電話,夫人叫你一同去呢。”她氣喘吁吁,面頰有些泛紅。

姚碧凝轉身將手中花瓶遞給曉薇,對芳穗道:“知道了,我和你一起過去。”喬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小輩打扮得太過出挑,碧凝今日一身月白色綉蓮荷的裙褂,並無十分妝飾,素簡溫婉,卻是正好。

喬家的園子是滬上少有的移步換景的院落,從亭台樓閣至花木山水,其景觀建築皆是典雅莊重,沒有摻雜任何時下流行的西洋元素。喬府朱門高檻,那扇庄宏的紅漆大門上整齊排列着銅製浮漚釘,若按舊時的規矩,銅釘是宮禁才有的規制。金絲楠木的匾額懸於正中,其上是鏨金的“奉園”二字。

門後入目是一扇松鶴延年的石雕影壁,翡翠制松針,白玉鋪鶴羽。碧凝挽着喬望眉繞過影壁,這是第一進院落。喬望褚已在偏廳等候,茶水點心一應俱全。碧凝才向人問了禮,便見喬舒敏從廊後笑盈盈地迎出來:“碧凝姐,祖母在後頭等你。”

喬望眉才落座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理了理旗袍,向碧凝莞爾道:“你和舒敏去吧。”

漆器盆景擺在石徑旁,雖則有些草木凋零隻余枝幹,這些文竹矮松添了些綠意。碧凝瞧着舒敏,打趣道:“距離午時尚早,二小姐怎麼捨得疊被鋪床?”

喬舒敏向周遭環顧一圈,才壓低了聲音道:“昨兒夜裡,大姐又收拾了衣裳回來,不知姐夫又哪裡惹她不快。”她無奈地搖頭,絹花顫了顫,“這不今兒一早,姐夫從沈家巴巴地來請她,鬧了一出又興緻頗高地回去了。”

這樣的戲碼,在喬舒彤身上演了不知多少回,碧凝也聽過不少,她一側首便見着舒敏眼下的烏青:“你昨夜果然是沒睡好,眼下像染了墨一樣。”

舒敏拿帕子半遮住臉,打了個呵欠:“祖母也常說,大姐就是被寵成的混世魔王,即便嫁了人性子也一點兒不收斂。”

喬舒彤確實有飛揚跋扈的資本,如今喬望遠在內閣的扶搖直上和喬家的富貴煊赫,都足以讓她有恃無恐。碧凝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穿過一片桂樹,便是喬老夫人所居之處了。修竹林立,錦鯉池中,確是一方清靜福地。

“不提大姐了,碧凝姐,祖母說有好東西要給你。”舒敏的眸子忽然亮了亮,“我好奇問,可她不肯告訴我,偏說要等你來了才說。”她拉着碧凝,快步往屋內去了。

喬老夫人手裡撥着一串星月菩提子佛珠,靛青撒花蜀錦衣裳襯得人容光煥發,她笑得很是和藹:“敏丫頭,拉碧凝跑這麼快,小心摔着。”

姚碧凝向老夫人見過禮,與舒敏一左一右在人下首落座。舒敏心裡早像被貓爪子撓過一般,向老夫人撒嬌:“祖母,碧凝姐都來了,你快把東西拿出來吧。”

“又不是給你的,你這麼巴巴地盼着也沒有用。”老夫人見孫女兒一臉嬌憨的模樣,更是開懷,“杜鵑,把我妝奩最下邊的匣子取過來給碧凝。”

粉衫的丫鬟模樣可人,笑着應了,轉身從裡屋取出一個海棠紅緞裹匣子,那緞子有年歲了,顏色在光陰里沉下來。杜鵑將匣子遞給碧凝,向人道:“姚小姐好福氣,這可是老夫人的寶貝,往前兩位太太來要,都是不給的。”

“碧凝姐,快打開看看。”舒敏聽杜鵑這樣說,好奇心更濃一分。

海棠紅的匣子開啟,杏黃的錦綢里是水頭極佳的翡翠手串,十八顆翠珠連成光華無雙,兩顆碧璽佛頭綴於其間,其下一枚鴿血紅的墜子。碧凝甫一見它,滿目驚艷,如此巧奪天工的首飾,即使遍尋世間珍奇也找不出第二件來。

舒敏看得亦是驚喜,不由嘆道:“這樣的好東西,我還是頭一回見。”

“老夫人,”碧凝合上匣子,說得誠懇,“您的心意碧凝領受,可這手串太過貴重,我不能收。”

那眼裡含笑的遲暮美人,她雖然頭髮斑白,那份氣韻仍然是令人敬慕的:“碧凝,收下吧。”她的嗓音溫柔,目光卻有些渺遠,“這是我當年的嫁妝,父親讓人山迢水遠地去尋最好的珠玉,才得了這麼一串讓我戴着嫁進喬家。那時候宮廷里匠人的手藝,是真的好,他們可以用一年的光陰來打磨一塊頑石,如今是不能夠了。”

碧凝看人面容有一瞬的悵惘,輕握住老夫人已生皺紋的手,那肌膚仍是光滑細膩的:“我知道老夫人是疼我,但這畢竟是您的念想。”

“過去的事啊,都塵歸塵、土歸土了。我也已經到了這個年紀,留着它不過徒生牽念。”老夫人輕輕拍了拍碧凝的手,“你以後嫁進來,就是我唯一的孫媳,給你也是應當。何況我最心疼的孩子便是眉兒,她的身子你也知道,你便如同她親生的骨肉。”

“碧凝姐,你別再推辭了。雖然祖母偏心,但我覺着這翡翠手串也只有你才能襯得起。”喬舒敏向碧凝眨了眨眼睛,在一旁幫腔。

姚碧凝見此,也不好再推脫,向老夫人道謝收下了。此後幾日,碧凝一回到家中便能見到喬姨和父親商量訂婚邀約的賓客與事宜,心裡彷彿有漫山荼蘼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