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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香疊陣,曲徑花木深。蟲鳴已噪聲聲起,微光明滅不是春。

門扇啟,風輪轉,一道斜影落了滿地。七爺拄着根烏木雕成的拐子,握手處質地圓潤,看來是被人用慣了的,可他分明是沒有到用這物件的年紀。

順子打簾兒低低道了聲:“人這就給您帶來了,奴才不吵擾,先告退了。”

姚碧凝摘下蒙眼的綢布段,深吸一口氣,面上淡淡的,露出似喜非喜的神情:“七爺請人來做客,倒像是防着賊。我原以為這趟北平去了,叔父那裡多少能知會您。”

七爺轉過身子,手裡依舊不離那烏木拐,指尖摩挲着上頭壽蝠的紋路:“姚小姐,順子喚你小格格,你心裡頭當真肯應么?”

姚碧凝看人目光磊落,毫不避諱:“七爺這話,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實話說,我很為難。”七爺輕輕搖頭,容長的臉上一對眉山下墜,“北邊是什麼意思,我雲七是什麼位置,這些再清楚不過。當年受多少老主子的恩惠,如今就該豁出命去還,這是天地良心。可是,這不是條好走的道兒,我這輩子沒有埋怨的,可你不同。”

七爺停頓片刻,像是有什麼情緒噴薄難以抑制,指節在烏木上抬了又握:“你生來遠離這一切,在滬上過得無所顧慮,而你的母親為了你寧願把自己陷進去。倘使你選擇踏上這條路,她的努力就像是強撐在牆根處的支籬,所有枉費的心神都在苦苦等待命定的那一刻。”

姚碧凝靜靜聽着七爺的陳述,彷彿在聽一場真摯懺悔,她舉起手來輕拍鼓掌,笑得一派天真:“您這一番話真教人動容,可不是我選擇踏入其中,而是根本就沒有另一條路可走。我的骨子裡流着誰的血脈,就該擔起屬於家族的宿命,母親從前逃避,那是她軟弱,可我不會。”

“你竟真的這樣想?”七爺確實有些意外,語氣里頗含訝異。

姚碧凝鄭重頷首,語氣里飽含堅定:“正因為她的軟弱,我才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連同她的那份勇氣也一併應下。”

“好,好啊。你能這樣想,我的心結就算是落下了。一邊是宏圖偉業,一邊是故人心意,我生生立於夾道,實在難以兩全。”七爺眉山舒展,神色爽朗,一掃先前愁光。

“我以為七爺差喬望騏送信給我,不單是來消遣說話的。”姚碧凝踱步到桌案邊,落座理了衣襟,淡淡一笑。

他點了點頭,下頜處乾淨圓潤,沒有一絲鬚髮:“我聽說,姚小姐和鎮守府那位新貴走得頗近?”

“陸長官?算是有幾面交集。”姚碧凝不置可否,端起桌案上一枚青花瓷的小盞,吹拂熱氣。

七爺輕點烏木杖,凝神道:“這位不簡單,陸家是北平望族,到南邊走這麼一步棋。北邊的意思,希望姚小姐能和這位陸長官多些交情,不是壞事。”

“這話我倒是聽不明白了,我與林家的婚約,滬上已經有了風聲,七爺不會不曉得。”姚碧凝手裡動作一滯,眸子里透出幾分困惑。

“林家是在津城有鋪面生意,也長了幾分名望,可歸根到底,還是混跡商界。這亂世之中,我們要的,不能只是這些。”七爺長嘆一聲,伸手撫了撫光潔的下巴,“你的骨子裡,流着姚家的血,但更有旗人的命脈。雲家一門忠烈,你肩上的擔子,不可謂不沉重。”

“哦,那我能做些什麼?”姚碧凝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才續而啟唇,屋子裡裊裊熏香在這樣的天氣讓人並不自在。

七爺坐下來,與姚碧凝兩相而對,中間隔着幾尺來寬的梨木桌,和一盞余半的茶:“你與林家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罷。爭取到陸家,助益只多不少。”

“七爺在說什麼,且不說我能否得陸長官另眼相看,單說我與林家的婚事,就已經箭在弦上,早沒有什麼退路了。”姚碧凝擺手一笑,像是平生從未聽過如此荒唐的笑話。

“小格格,你總得聽我一句勸。薔格格的日子,可還在北邊的園子里過。”七爺不動聲色地拋出餌來,他又接著說,“我們不如各退一步,這婚約你盡可拖延,留些時間接觸鎮守府,我相信陸家那位對姚公館不會毫無興趣的。”

“說到姚公館,七爺想必知道,安泰最近愈發猖狂了。”姚碧凝食指屈起,輕叩桌案,“若是這樣的局勢下,鎮守府還願意偏幫,那才不是明智之舉。”

“我知道了,這並非全是我們的主張,東瀛人和喬府未免急功近利。只要你肯答應,對於那些人施加給姚公館的壓力,我會親自去調和。”七爺皺眉,給出應諾。

姚碧凝沉默不語,待看到七爺眼裡不耐的情緒,才繼續說:“那這喬望騏拉攏呂家,背後不能沒有七爺的授意,又怎麼說?”

“這件事我的確知情,你若是存疑,我來做個擔保,呂家與民豐的舊識不改。不過騏兒那孩子,到底是喬家人,他要娶呂家女兒有他的原因,我也不好過於干涉啊。”七爺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卻沒有什麼實際的讓步。

姚碧凝頷首微笑:“七爺有七爺的道理,但我有我的顧慮。父親含辛茹苦養我一回,不是教我眼睜睜看着旁人毀他心血,都說空口無憑,七爺該給我些安心的理由。”

“我要立個字據?”七爺忽地起身,作勢要去翻找筆墨。

“不,我想七爺讓我代為保管一樣東西。”姚碧凝眨了眨眼睛,裡面住進幾分神秘與狡黠。

午後的英式小洋房出落得清新乾淨,陽光灑在常青藤的邊緣,鍍上玲瓏光影。呂雁筠坐在房間里,透過柵格分明的玻璃窗向外看去,一雙蕾絲手套包裹着它們主人無處安放的指尖,屋子裡的人忙進忙出一團喜氣。

呂雁筠盯着雪白牆壁上懸貼的紅色喜字,目光有些怔怔的。她穿着一襲光華璀璨的禮服,脖頸上戴着出挑的鑽石項鏈,頭髮被盤成完美的髮髻,白紗從發頂順從地垂下。新娘的裝扮精緻妥帖,彷彿時刻該被人歆羨,可她的眼底卻靜靜地淌着不可說的憂鬱。

“雁筠,你想好了么?”姚碧凝彎下腰替她整理碎發,青緞旗袍顏色溫柔如霧。

“我,我不知道。”呂雁筠咬了咬唇,看向鏡中無所適從的自己。

“你還有選擇的時間,你還沒有走到神父面前。”姚碧凝輕輕地開口,聽在雁筠耳中像海妖的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