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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富城沒有驅車前往鎮守府,車子一路平穩地向前,熱鬧喧囂依次從視線里掠過。鱗次櫛比的建築朝後游移,逐漸露出高挑的羅馬式門庭。

江富城帶她來了海關,陸笵此刻正在這裡。

“姚小姐,我們進去吧。”江富城看到姚碧凝佇立在門前似乎沒有動作,出聲提醒。

船錨、海事圖、往來的鬈髮洋人,這裡同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運轉着,如它身後那片深邃的汪洋。碧凝還記得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情形,霍華德撞到了她的紅豆酥,香氣四溢的糕點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日子沒有過去多久,各人處境卻已幾經變故。

“先生,你們不能上去。”膚色如銅的印籍巡衛比划著把人攔下,努力說出蹩腳的中文。

江富城的步子停下來,面無表情地開口:“這是喬司長的客人。”

“喬司長?他不是正在會客么?”巡衛看向二人,目光落在江富城的肩章上,有些遲疑。

“我們也是喬司長的客人,你如果不信,可以敲門去問。”江富城語調沉穩,從褲袋裡拿出一盒火柴在手裡把玩。

他的言辭似乎一點兒也不着急,肢體動作卻足夠顯示出內心的不耐來。

印籍巡衛略一思索,立刻垂下攔人的手勢,笑着忙道:“抱歉打擾,二位請。”

姚碧凝跟着江富城往樓上走,低聲說道:“江副官的臨場應變,果然不一般。”

江富城聳了聳肩,咧嘴便是胡謅:“我這算什麼,都是沾了人家的光。喬司長的名號在海關,可比鎮守府好用得多,這幫洋人可不見得願意買咱們的賬。”

“陸先生今天怎麼正巧來了這裡?”姚碧凝邊走邊問。

江富城不說話,只在事務司門口停下,屈指敲門:“長官,姚小姐來了。”

江富城年紀輕輕,行伍出身坐上鎮守使副官的位置,憑的絕非一身蠻力。他前話里雖調侃間稱了喬家的名號,到底來訪時,眼裡卻只有鎮守府的道理。

“進來。”是陸笵的回應。

一張會客桌上,雪茄的煙灰從玻璃器皿里溢出來,如銀屑般細碎鋪陳。喬舒易抬頭看向碧凝,迅速掐滅了指間燃着火星的香煙,煙蒂被堆進殘雪裡,凌亂不堪。

“這屋子裡煙味太重,這麼抽下來,是妨礙健康的。”姚碧凝敏銳地捕捉到了陸笵衣角落下的煙痕,他的傷勢並未痊癒,這時間豈非胡來。

“碧凝說得對,確乎是我們大意了。”喬舒易起身半推開窗,支起掛鉤,讓屋子裡的煙味儘快消散。

“你怎麼來了?”陸笵唇瓣翕張,還是主動開了口。

陸笵心知前話是說給他,但仍舊不動聲色。在這裡,有太多雙眼睛。

“我在路上遇到江副官,托他帶我去鎮守府,卻不料帶我來了這裡。”姚碧凝實話實說,眸子里閃過一絲焦急,“聖約翰話劇社的事情,你們想必都聽說了,我有些擔心。”

“陸長官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喬舒易轉過身回來,給碧凝斟茶,“恐怕有些棘手,碧凝,話劇社的事情和喬家無關。”

姚碧凝心裡隱約有個可怕的猜想,但她寧願繼續問:“可是舒易,警備廳……”

“陸長官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坦白說,連我自己都以為是父親瞞了我什麼。”喬舒易自嘲一笑,扯了扯嘴角,“但是碧凝,你也知道,喬家在滬上行事,根本就沒有躲藏的必要,何況父親向我言明,此事和他沒有半點瓜葛。”

“巡捕房連夜趕到,這一定是奉了上峰的命令……”碧凝喃喃自語,答案呼之欲出。

這個上峰不是喬望褚。能夠繞開這位警備廳直隸上司,夤夜行動,巡捕房只能是得到了那位特派督察官的授意。只有林潛,他代表內閣而來,巡捕房沒有人敢隨意置喙他的決定。

陸笵的話肯定了姚碧凝的想法:“我找人核實過了,這位林先生的車,昨天夜裡曾出現在巡捕房附近的街道。”

“怎麼會是這樣……”姚碧凝雙手疊握,掌心裡滲出冷汗,她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切。

理智告訴她,在晨報得到的信息,和眼前的全然吻合。連那個看似長袖善舞的周主編,都不過是這布局裡一顆被動的棋子。

碧凝越想越怕。

林潛與父親以兄弟相稱,父親那麼信任他,將他視作幫助民豐破局鼎立的救星。為什麼他會是一個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無辜學生的人呢?周主編說得不無道理,林潛原本是津城的一介商賈,緣何短短時日與北平內閣密不可分?

這一切,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霎時光影頻現,碧凝想起那日在謝堂春中初見林潛的情形,他儒雅精明,令人捉摸不透,卻又一身磊落。這世間,人究竟戴着多少張真假莫辨的面具?

“碧凝,我問你,近來民豐是不是有資金匯入?”喬舒易皺眉問道。

生意上的事情,在父親帶喬姨回來以後,她並沒有太多介入。聖約翰的學業原本就要付諸心血,加之北平滬上複雜的局面足以佔據她所余不多的注意力,這段時間民豐的狀況,連她也並不太清楚。

“我給家裡去個電話,之硯最近學賬目,每日都往民豐跑,他應當還沒有去校里。”姚碧凝站起身來,指尖觸碰到金屬質地的電話盤上,有隱隱涼意。

電話鈴響,陳媽順手接了起來,又叫住之硯:“之硯少爺,小姐的電話,指名你來接。”

“喂,碧凝姐,我這兒預備去校里了,有什麼事找我呢?”姚之硯看了眼落地鍾,他和舒敏今早約好晨讀,時間差不多該出門了。

碧凝深吸一口氣:“之硯,我問你,近來是不是有資金匯入民豐的賬戶?”

“碧凝姐,原來你問這個呀,林叔最近的確給民豐注資入股,父親說這樣我們好一起應對安泰……碧凝姐?”之硯解釋之際,聽不到那邊回應。

姚碧凝沉默半晌,說道:“好,我知道了,你去校里吧。”

窗外遠目,港口汪洋,她放下聽筒,彷彿面前是一陣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