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這幅紋樣曾經被老先生貼在桌面背後,我們以為老先生的失蹤或許與此有關。”姚碧凝正視她的眸光,如磐石般堅定不移,“瑾娘,我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可你的反應恰恰告訴我,你是見過他的。”

“是,裁縫李昨日一早來見過我。”瑾娘幽幽地嘆了口氣。

“可是瑾娘為何要着意隱瞞呢?”碧凝聽到輕咳聲,伸手撫了撫瑾娘的背脊,指腹甚至能夠隔着單薄的春衫感受到她凸出的骨骼。

瑾娘喝了幾口茶水,平復下紊亂的氣息,搖了搖頭:“並非我刻意為之,這是裁縫李臨走前的囑託。因此即便你們知道他來過十三胡同,我也不會透露他的行蹤。”

“瑾娘,我必須知道老先生的下落。”姚碧凝不能任由裁縫李就這樣消失在北平,她幾乎可以斷定,他知道有關薔薇紋樣背後的秘辛。

甚至她有一個大膽的猜測——裁縫李之所以選擇避而不談篆刻,正是因為他曾經見過那枚懷錶,而不願牽扯出與之相關的舊事。

瑾娘拿起一把小巧的剪,尾指勾帶着緋色絲線,從錦布上分離:“我既然答應了他,就什麼都不會再說。等知玉回來了,我這裡的說法也不會變。”

“若我猜得沒有錯,老先生趕來見你,正是為了之後縫製在衣襟上的綉片。”姚碧凝從手包里拿出懷錶,鏤刻的薔薇閃爍着金屬光澤,“而我先前沒有告訴瑾娘的是,在昨日清晨,我到過李氏衣鋪。老先生貼在桌案背後的圖紙,正是我一筆一划親手臨摹的。”

瑾娘手中的銀針跌落在仙翁賜福的綉布上,她抬起頭,卻見到碧凝的手中握着那枚鏤刻着薔薇的懷錶,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正望向她。而在瑾娘的眼底,這一幀畫面彷彿與多年前的另一道身影緩緩重疊。

“姑娘,你姓什麼?”瑾娘的喉嚨有些乾澀,嗓音變得略為低啞。

碧凝知道,她的堅持得到了回報:“我姓姚,從女。”

“姚……對,就是姚姓。”瑾娘呢喃着,目光里染上溫情,“我初見你時只覺眉眼有些相似,沒有往這上頭想。阿陳如今的身子還好嗎?”

“瑾娘認得陳媽?”碧凝原本只是想從瑾娘處追尋裁縫李的下落,這卻是意料之外的。

瑾娘莞爾一笑,蒼白的面色似乎也紅潤了幾分:“若認真算起來,我是第一個抱過你的。那時候白糯一團,長大了果然標緻。”

“這麼說來,瑾娘原是在母親家中的,可是又為何到了十三胡同呢?”碧凝隨瑾娘落座,支頤問道。

“這個時局,誰不是顛沛流離呢?我能夠棲身在這裡,靠綉活養着病,已經是上蒼垂憐了。”瑾娘握住碧凝的手,繼而問道,“我記得小姐說過你留在滬上,這千里迢迢的,怎麼到北平來了?”

“我見過七爺,他說北平送來母親病重的消息,讓我自己抉擇。”碧凝說起原委,“我自知七爺並非好相與之輩,便瞞着他們來了。”

瑾娘聽到這裡,神情肅然道:“小姐身體無礙,這想必是一場引你回北平的局。”

“瑾娘確定母親無事么?”碧凝的尾音微微上揚,既欣喜又難以置信。

“是,小姐的身子康健,裁縫李時常為她量體裁衣,不會有錯的。”瑾娘回答。

碧凝回想起七爺那張容長的臉上,在說出北平來信時,曾經顯露出的深重的哀傷與解脫:“可是那日我見到七爺的時候,他實在不像是說謊。”

“他們終究是信不過老七能夠在這件事上狠下心啊。”瑾娘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來,走到支着艾綠色幔帳的床邊。她俯下身子,伸手從床下拖拽出一隻半舊的桐木箱,上了一把小鎖。

當碧凝看到那隻木箱時,發現上面漆印的裝飾已經有些磨損,但這隻放在床下的箱子沒有沾染蛛網塵灰的痕迹。

瑾娘從貼身小衣中掏出一柄鑰匙,還余留着體溫。桐木箱被開啟,四四方方的木箱里收納着一套舊廷服飾。那是她曾經風華的整個青春,隨之揭開的是深埋於心底的往昔。

“我以為辦錯了那件差事,就再沒有重來的機會,所幸那時我遇到了小姐。”瑾娘徐徐地說著,理了理匣中盛放的絹花,“一晃這麼多年過去,連你都長得這樣大了。”

“瑾娘,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母親了。”那個與她骨肉相連的至親,在故事裡鮮活地存在着,可碧凝卻連母親的容貌都記得不太清晰了。

瑾娘將碧凝攬進懷裡,張開雙臂將她輕輕環住:“我原以為你終此一生也不會踏入北平,小姐寧願你恨着她怨着她,也好過你見到她啊。”

姚碧凝回到陸府時,夕照已經偏至極西,將暗未暗的天光籠罩在人身上,投下一道斜長的影。

她知道真相以後,彷彿所有的恨意和怨懟都在頃刻間土崩瓦解,心中只念着一個遙不可及的重逢。

其實碧凝真的怨恨過嗎?這個問題的答案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那些寒冷的冬夜,萬家燈火明亮,只有她蜷縮在角落裡,冷眼旁觀。在她從孩童蛻變成一位窈窕少女的過程中,只有天花板上色彩斑斕的油畫靜默地注視着她,時刻提醒着被拋棄的事實。

但她同時又是固執的,耗費極大的氣力將瀕臨枯死的玉茗救回來,她對花木本身有如此執念嗎?碧凝從來沒有進一步地思索,也不容許自己再想下去——彷彿只要它活着,就能等到故人歸來。

姚碧凝繞過牡丹石壁,往後院廂房走去,廊邊種着幾株子母樹,長得極為豐茂。碧凝忽然覺得,自己總在不自覺地模仿着。她喜歡玉茗,在聖約翰修習西歐文藝,這些都是相似的延續。

她過去始終不願意承認的是,她就像一個弄丟了糖果的孩子,嘴裡說著滿不在乎的話,心裡卻無時無刻不記掛着想要把它找回來。

如今,她要做的仍舊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