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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綠色的瓷釉襯着茶湯,讓人無端想起江南的春雨連綿。知玉走後,偌大的小樓里變得更為寂靜。在將至薄暮的時刻,日光收斂,雨絲隨風飄落下來。

姚碧凝坐在窗畔的烏木桌前,落筆的紙張上有點點潮濕痕迹。她關上嵌着彩色圖紋的拱窗,擰開黛色琉璃罩的檯燈。邊沿的細碎流蘇映下斑駁的影子,正好圈住了她筆下的薔薇紋樣。

碧凝告訴知玉,何嫂是裁縫李安排的人,為了避免引人注目,不要單獨與何嫂聯繫。

這一切她可以給出完滿的解釋,裁縫李和瑾娘是舊識,能夠和這位同住十三胡同的伶人有所接觸並不奇怪。而少年來傳遞消息的前一日,何嫂正巧告假,則是為了與裁縫李取得聯繫。

這些理由,應該足以令知玉相信,何嫂的存在完全是替裁縫李傳遞消息,而她已經完成了這一次的使命,所以借故離開。

姚碧凝將畫好的圖紙拿在手裡,指尖勾畫著那烙印在時光里的紋路,彷彿能夠生出荊棘,將觸碰到它的人刺得鮮血淋漓。

在何嫂的事情上,她編造了一個謊言。

只有讓知玉相信這個謊言,她才會放棄對何嫂的刨根究底,不再步瑾娘的後塵。

何嫂之所以故意在知玉面前提及離開的緣由,一方面是讓知玉做個見證;另一方面,是為了試探知玉對她是否留有印象。

姚碧凝將手中的薔薇緩緩撕成碎片,扔進廢紙簍中,炭痕沾染在指腹,留下一圈又一圈烏青。

陸笵回到小樓時,姚碧凝正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指,皂香味縈繞,指腹已經被搓得有些泛白。

“陸先生,我想回城裡。”姚碧凝看到陸笵的身影,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用帕子擦乾指間的水滴。

陸笵坐在皮質沙發上,若有所思地看向碧凝:“怎麼改了主意?”

“我原以為這樣大張旗鼓地住進來,他們會有所行動,可是等了這麼久,卻還是沒有動靜。”姚碧凝放下帕子,走到沙發旁,“我想還是需要行動起來,才能推動進展。”

“何嫂已經走了么?”陸笵撥下一串號碼,拿起聽筒,“送兩份晚餐到小樓來。”

“是的,何嫂家中有事,已經辭工了。”姚碧凝對陸笵知情毫不意外,院子里的警衛無疑是最好的情報員。

“沒聽她提起過,什麼事這麼匆忙?”陸笵放下聽筒,隨意問道。

“聽說是何嫂的兒子嗜賭,被人打折了腿,得回城裡看顧着。”姚碧凝複述何嫂的說辭,她想陸笵或許已經從知玉那裡聽到過一遍。

知玉不會將何嫂的伶人身份說出去,碧凝可以篤定。因為這個秘密,在碧凝的解釋里,關乎着裁縫李的安危。而這一點,恰恰是李知玉最為在意的。

陸笵聽完不置可否,背倚在沙發上開始閉目養神。

碧凝不明白他的沉默意味着什麼,難道是有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嗎?但是看到陸笵眼周的黯色,她還是沒有開口打擾。

這一陣子,陸笵大半的時間都待在營地里。姚碧凝想起那日清晨,陸笵戛然而止的話語。他說少年的闖入只是一個意外,那麼突然間加強的警戒自然不是為了這個意外而準備的。

在這個硝煙四起的時局,北平這樣的地方,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只是姚碧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烽火征伐與自己近在咫尺。

營地里送來的晚餐是兩碗肉絲麵,青菜葉子作為點綴。陸笵吃面的速度很快,但銀箸與餐盤沒有碰出一丁點聲響,姿態十分優雅。陸氏的家教顯然十分嚴苛,這種習慣已經深入骨髓。

“陸先生,最近有戰事嗎?”姚碧凝用餐巾拭過嘴角,啟唇問道。

“原本不會這麼快,不過既然有人對現狀不滿意,就不必要維持了。”陸笵略一停頓,接著說,“沈四後日會送藥品來,你可以和他一起回城裡。”

碧凝聽到陸笵重提前話,看來何嫂的事情算是過去,頷首道:“好,我知道了。”

“之後一段時間,我分不出空餘的精力,有任何事情,都先保全自己。”陸笵站起身來,重新戴上白色的絲質手套,走到門邊,“警衛會一直守在院子里,直到沈四來接你。”

“陸先生,你等等。”姚碧凝叫住陸笵,轉身從抽屜中拿出一枚小巧的平安符遞給他,霽藍緞面垂着金黃穗子。

這是她和知玉一起帶到寺中祈過福的平安符,她原本不信神佛,但信念有時是必要的。裁縫李如今安好,她希望能夠將這份信念延續下去。

陸笵接過平安符,撫了撫流蘇穗子,勾唇一笑:“我沒有向你提前透露過戰事,小樓里也似乎沒有布料。”

“就算是借花獻佛,也是一份心意。”姚碧凝面上一赧,看向陸笵的眼眸,“一切順利。”

“我以為你會說一路平安。”陸笵將平安符收進衣袋,嗓音清淺,和着門外雨水滴落的淅瀝。

“你會平安的。”姚碧凝喃喃低語,一襲戎裝的挺拔背影已經沒入雨幕之中,天色就要暗下去了。

姚碧凝隔着客廳的拱形玻璃窗向外望去,蔥蘢的草木和院牆阻隔了她的視線,只有汽車發動的聲音消失在黃昏的盡頭。

沈君南來到小樓的時間,並不是陸笵所說的那一日,整整延遲了兩天。

那些用以等待的光陰,姚碧凝幾乎是在坐立不安中度過的。戰事一起,她就再也沒有陸笵的消息,小樓的警衛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子里,這裡宛如一座孤島。所幸,這座孤島並沒有受到任何侵襲。

當一個人陷入這樣的隔絕之中,心中所有古怪的念頭都在剎那間湧出來。它們代表着埋藏在深處的恐懼,一旦藉著某個契機攻破心防,便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姚碧凝努力剋制着這種恐慌,並且去糾正它們。她試圖說服自己,沈君南的遲至只是因為路上耽擱了時間。

但是當沈君南面色凝重地出現在小樓中時,沒有印證她心中任何一個灰色念頭,說出的緣由卻令她更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