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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嗓音,在姚碧凝腦海中風一樣縈繞着,卻又簡直像烙印般揮之不去。她心裡篤定,這音聲來自陸笵。不知不覺,在許多個不可磨滅的瞬間里,他的一言一頓在她心底逐漸清晰。

可是他為什麼會和喬望騏在晴子的茶舍會面呢?她清楚地記得不久前陸笵沉重的身軀壓在她的肩上,他的傷勢大抵還未好全,便迫不及待地與喬望騏相商。

這樣隱蔽的密談,似乎是為了達成一項秘而不宣的共識。而喬望騏撇下雁筠來赴約,事實上已經駁了呂家的面子,顯然這次會面是格外重要的。

他們會說些什麼,碧凝無從猜測。但僅憑這一動作,已經足夠令她心中不安。

在滬上如今的複雜局勢里,儘管她曾經看到了陸笵的堅持,但鎮守府始終不曾徹底表明自己的態度,或許對於這商業上的動蕩,原本就處在觀望之中。

如同父親所說,她似乎不知不覺地領着姚公館向鎮守府近了一步,但事實上她對於鎮守府的立場並不夠了解,沒有什麼利益攸關的選擇能夠是純粹的。倘使他們的選擇最終並不一致,那麼先前的一切默契都將蕩然無存。

姚碧凝決定親自問一問,無論陸笵如何回答,她總能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何況自索菲婭報信以後,她還未曾聯繫過他,這也許是個不錯的理由。

碧凝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客廳吊燈的光泛泛地映下來,拉長她的側影。她的背脊挺立得有些僵直,指尖撥過電話盤上的數字,拿起聽筒屏息等待那邊的人接起。

“哪位?”江副城的聲音頗為沙啞地傳來。

碧凝沉住氣,啟唇道:“江副官,我是姚碧凝,請問陸先生方便接聽么?”

“原來是姚小姐,陸長官在房間里,可能真不太方便接這通電話。”江富城回答道。

碧凝繼續問道:“那麼能否勞煩江副官留意,待陸先生得空時轉告一聲?”

江副城電話那邊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姚小姐如果有空,不妨來一趟鎮守府吧。”

碧凝低頭想了想,不再多問,最終應允下來。有些事藉助一根電話線,隔着虛無縹緲的空氣,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倒不如當面尋個究竟。

外面的雨沒有停,水珠隔着玻璃窗,傳來極輕的滴答聲。碧凝想了想,換上一身素淡的灰藍色連身裙,頭髮綰在耳後。她需要這樣的裝扮,很容易淹沒在滬上街道的人海里。

陳媽聽見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小姐,天色不早,外頭雨還在下,要是需要什麼我代你去,還是別出門了。”

碧凝腳步微頓,側身莞爾一笑,順口尋了個理由:“我去校里有些事,不好耽擱,總不會回來太晚的。

“家裡的車子送林先生回去了,那路上可當心着,外頭不那麼亮堂,雨天又易滑。”陳媽手裡攥着一棵洗凈的青菜,仍不忘叮囑。

“都知道了,我會注意的。”碧凝一邊應允,一邊往外走去。

碧凝正拉開門,卻差點和人撞上。因心裡裝着事,也沒太留意,只見一道人影躥過,髮辮尾稍沾着的水珠一掃而過。像是芳穗從院子里迎着雨跑進來,至於陳媽訓斥的聲音則被闔上的門扉一併緊緊關在裡間了。

巷道兩側的垂枝已經長得相當長了,它們褪去了春日明眼的花色,兀自茂盛。碧凝撐傘走到巷口,隨手攔下一輛黃包車,輕聲報出了鎮守府附近的地址。

大約先前的雨勢太急,車篷里並不十分乾燥,碧凝從手包里拿出雪白的絹帕,拭過沾濕的座椅。帕子上花樣的針腳細密,她定定地看着它,薔薇栩栩如生地攀展着,像是一路蜿蜒至她的心裡。

北平城中的一切而今來看彷彿一場離奇夢境,這是瑾娘的綉品,那個溫柔婉約的瑾娘卻已經永遠地離開了。碧凝攥緊手帕,眼前連綿的雨令她情緒愈發低沉。

鎮守府的管制一向森嚴,即便落雨,兩側排立的士官依舊站姿挺拔,絲毫沒有鬆懈。應當是江富城早有知會,碧凝一路走進去沒有遇到任何盤查,反倒是大門洞開。

“姚小姐,你可算是來了。”江富城看清姚碧凝的身影,臉上流露出的神情簡直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

碧凝見他如此反應,不免心生疑惑:“江副官,你這是?”

江富城發現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側頭輕咳兩聲,解釋道:“陸長官近日心緒不佳,今日出門回來後一直關在書房裡,宋媽去送葯膳也沒能敲開門,姚小姐你也知道,他的傷勢還未好全……”

“你是覺着,陸先生誰也不見,卻合該肯見我?”碧凝問出這話時,肚裡是憋着一股子氣惱的,她知道陸笵今日的行蹤,正是去了暢西路的茶舍。

江富城對於姚碧凝話里沒來由的暗諷有些意外,怎麼接話都不合適,遂頗為尷尬地笑道:“姚小姐說哪裡的話,來者是客,長官總不至於駁了面子。”

“江副官思慮問題,的確一向很是周全。”碧凝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他的眼睛,看來電話里的語焉不詳,還有鎮守府門前的提前交待,都飽含着對她的期望。

江富城伸手撓了撓頭,佯裝不知話中所指,繼續笑着說:“既然姚小姐有事找長官,不如先上去吧。”

門前站定,碧凝屈指輕叩三聲,發出沉實的響動。

“宋媽,不用再送了。”清淡低沉的嗓音透過門扇傳來,透着幾分疲憊感。

“陸先生?”碧凝知道自己的敲門聲被誤認,於是啟唇。

咔嗒一聲,鎖舌轉動,陸笵出現在半開的門扇後,他伸手將碧凝拉進書房,又一次闔上門。陸笵重新坐下來,倒了一杯清茶放在碧凝面前,深灰色的絲質襯衫被他隨意挽到手肘處,領口的銀紐也沒有繫上。

碧凝接過茶杯,裡面是幾片舒展的薄荷葉,雖然這嫩葉散發出一陣沁涼的獨特香氣,她還是嗅到空氣里瀰漫的雪茄味道。

果然,茶几上有幾段被潦草按滅的煙蒂,餘量過多又長短不一,它們充分顯示出主人在點燃它後又煩躁地隨手掐滅的場景。

“陸先生,你實在不該抽這麼多雪茄。”姚碧凝看着陸笵有些發青的薄唇,他此前傷勢不輕,要全然恢復恐怕須好長一陣子。

“我心裡有數。”陸笵身子微微後仰,半倚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