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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凝換了一件淺杏折領洋裝,她端坐在彩飾鏨花妝鏡前,執一柄彎月形桃木梳,整理髮絲。

這動作看似一絲不亂,木齒卻生生絞斷了幾根長發,傳來隱約痛感。纖細的手指將斷髮從梳齒拈下,象牙白與赭木色相互映襯。

她確實出神了。

方才來叩門的女海員,雖然穿一身熨帖制服,卻有一顆銅質紐扣漏系。那是自領口往下的第二枚,並不是會輕易忽略的地方。但一個人過於匆忙時,卻有理由顧及不到。

這個假設完全能夠成立,在四月的船艙里,即便走動也絕不至額前沁汗。除非她曾經在某個時刻偶然接到一個消息,不得不迅速更換制服,又一路疾行。

例行檢查只是託詞,那麼女海員所隱瞞的消息,又會是什麼呢?

叩叩叩——

碧凝走到隔壁的客艙前,屈指敲門。還沒有證據,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與數日前的晚宴或許有着某種必然的關聯。

是白郁所為嗎?

她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喲,原來是姚小姐。”嬌懶的聲音傳來,白郁描着細長的眉,一雙眼媚態橫生。

姚碧凝怔了一瞬,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陸笵的客艙,此時還是清晨,可是白郁卻出現在門後。

碧凝不願過多揣度,但注意到白郁系著頸項處衣紐的動作,還是不免尷尬:“白小姐,打擾了。”

白郁半倚着門框,鬢邊簪着的絹花煞是艷麗,嗤笑一聲:“什麼打擾不打擾,進來吧。”

碧凝猶豫一瞬,還是踏入了艙內,然而陸笵卻不在:“陸先生出去了么?”

白郁順手關門,轉身坐到椅子上,不再答話。

碧凝不再追問。她不知道白郁的這份敵意從何而來,但卻真實地存在着,而且並不被遮掩,在細微處展露無疑。

相顧無言,空氣中醞釀著一種難捱的沉默。偏偏沒有人願意去打破它。

陸笵出現時,已經是一刻鐘後了。

他顯然已經料到姚碧凝會來,對於艙內的局面沒有絲毫驚訝。

“長官,屬下辦事不力。”白郁站起身,面容整肅,低頭認錯。

“都解決了。”陸笵說得風輕雲淡,“你可以繼續去津城,帶些禮物才好交代。”

白郁聽到他的話,這是已經下達了接下來的命令。她想要多待一會兒,卻知道陸笵的脾氣,踩着高跟鞋往自己的艙位走去。

“你都猜到了?”陸笵坐下來,望向有些無措的碧凝。

“我還不確定,所以想來問你。”碧凝理了理袖口,迎上他的目光。

“池田落水了,就在不久前。”陸笵取下鼻樑上架着的金絲框眼鏡,放入鏡盒,“現場還留下一道劃痕,和一隻卡在船舷處的繡鞋,海員判斷落水的人應當是兩個。”

“海員例行檢查,但是白小姐出現在這裡,因此陸先生被帶去問話。”碧凝聯繫一系列的跡象,說出心中的推斷。

“的確如此,不妨接著說。”陸笵頷首。

“但是他們問不出什麼,左不過是一段旅途邂逅的風流韻事,畢竟白小姐的做派也確實符合。”姚碧凝繼續陳述,眸中閃動着神采,“而池田次郎落水的事情,則完全可以歸於‘牡丹花下死’的緣由,只是一場意外罷了。”

誰能夠想得到呢?一個是風情萬種的艷佳人,一個是素淡靦腆的女學生,看似截然不同的兩張面具,全為白郁一人所有。

池田的自命風流終究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淹沒在滾滾浪濤中的軀體將永遠失去知道真相的機會。

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猜想,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嗓音有些顫動。她不得不承認,陸笵布下了一個水到渠成的計劃。

這個計劃,從她踏上這艘航船時,不,在更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反間計,美人計,金蟬脫殼,瞞天過海。

近日來的種種細節在碧凝腦海中逐一閃現,環環相扣,讓這趟前往北平的航程變得不同尋常。

“姚小姐還有什麼想問的么?”陸笵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樣子,開口道。

“是,有一個地方我不明白。池田為什麼要興師動眾地舉辦那場晚宴呢?”碧凝抬手整理額前碎發,垂眸思量。

陸笵沉聲答道:“為了煙土。”

“煙土?”碧凝抬首,臉上露出愕然神情。

這個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這艘承載着各類人群的航船,如同一個天然的屏障,給了渾水摸魚者絕佳的機會。然而眾目睽睽之下,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秘而不宣的目的,亦非易事。

可是池田次郎顯然是富貴險中求的翹楚,他既然敢於這樣做,必然有他有恃無恐的理由。

這個理由,深埋在晦暗潮濕的泥淖中,用道德和律令作為祭品。

它的背後能夠牽扯出多少人事?比如海關,喬舒易知情嗎?

每一次無意間觸及到利益深處,總是不見天日的灰色面目。

她不能再細想下去。

陸笵抬手,按住她聳動的肩。力道不重,卻讓她的情緒慢慢歸於平和。

“姚碧凝,這些與你無關,不是你的過錯。”陸笵嗓音落得很輕。

碧凝忽然問道:“陸先生,你呢?”

陸笵垂下手,沉默片刻。

姚碧凝意識到她所面對的是一位鎮守使,正懊惱自己的唐突。

但陸笵卻開口了,一雙鳳眸熠熠:“我記得姚小姐也讀濟慈的詩。”

“是,我喜歡他的句子。”碧凝不知他此語何意,如實應道。

“那麼夜鶯頌呢?”陸笵微微一笑。

碧凝忽然明白過來,他是在回答她的問題。這個答案連同他眉間的笑意,如冰釋雪融,令她長舒心懷。

早間的風聲鶴唳似乎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頭等艙餐廳內照舊準備好早餐,入座的人群如往常一樣從容自在地享用食物。

在這些客人心目中,海員的例行檢查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為清晨被攪擾睡眠而抱怨幾句,但很快又能夠再次進入夢鄉。

夢醒以後,此前發生的一切模糊在記憶里。如同夢境本身,將被遺忘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