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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機轟鳴,鷗鳥揚翅。

黃昏時落日餘暉慵倦地鋪在海面,波瀾間似是金緞揉皺了一般。

碧凝拎着棕褐色小皮箱,跟在陸笵身側,隨流動的人群匯入港口。她攏了攏外衣,四月的津城仍有些涼意。

“炸糕嘞——”

翻滾的燙油咕嚕冒泡,酥黃的圓團一個挨着一個,樸實而喜人。

“要一份炸糕。”陸笵駐足,遞過銀錢。

碧凝將目光從小攤圓溜溜的炸糕上移開,才發現牛皮紙包着的點心恰在眼前。

她接過陸笵遞來的炸糕,掌心溫熱:“謝謝。”

“今晚先在津城留宿,明日一早有去北平的火車。”陸笵的步子不疾不徐,像是刻意放緩。

碧凝咬了一口炸糕,香酥的味道瀰漫在唇舌:“陸先生,那件旗袍,最初是按照白小姐的身量訂的吧。”

陸笵看她一眼,步調不改:“白郁原本是個合適的人選。”

“那陸先生又為何以此作為條件呢?”碧凝接着問。

“宋媽看人的眼光極准,你的確比白郁更為合適。”陸笵頓了頓,意有所指,“何況頂着陸家的名號,對姚小姐而言有所裨益。”

姚碧凝繼續小口吃着炸糕,迎着夕照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陸笵順手接過她右手提着的小皮箱,並沒有再說話。

灰牆拱頂的建築,牌匾正懸。慶雲飯店,一棟位於租界的洋樓,並不惹眼。

碧凝以為要在此投宿,卻發現陸笵極熟稔地邁開步子,沒有和立在櫃檯後的侍者交談過一句。

“陸先生來過這裡?”她打量着周遭的格局,輕聲發問。

“這裡是沈家的產業,沈四給我們接風。”陸笵行走間整了整衣領,修長的手指微露薄繭。

沈四的名號,姚碧凝略有耳聞。喬舒彤的夫婿沈一安,說起來還是這位沈四少爺的侄兒。

沈家雖久居滬上,但有一位姑小姐遠嫁津城,年幼喪母的沈四少爺沈君南跟着長姐就一路到了北地。他顯然遺傳了家族優良的經商頭腦,又有人脈幫襯,年紀輕輕已成為津城新貴。

陸笵與沈君南相熟,倒令碧凝有些意外。雖知陸笵出身北平,與津城往來也是常事,但作為沈家一脈,有喬舒彤與沈一安的姻親關係,沈四理應站在喬家一邊。

想到這裡,碧凝不禁覺得好笑。姚家與喬家之間尚且如此微妙,她又怎麼能夠把所謂的道理安放在他人身上呢?

侍者接過陸笵手上的提箱,引路至走廊盡頭的包廂。紅底織花地毯延展至一扇雕着銀蓮花的棕木門前。碧凝注視着銀蓮花,這種紋路極少飾在飯店。

木門緩緩推開,對面牆上懸着巨幅油畫。維納斯斜卧花叢,天真爛漫的丘比特無意間用金箭刺傷了母親。

“陸少難得光臨,沈某蓬蓽生輝。”沈君南從沙發上站起身,挺括的西裝剪裁得體,嗓音帶着北地的爽利,打量着陸笵身後的佳人。

“姚碧凝,沈君南。”陸笵入席自如,介紹得簡短。

姚碧凝望着沈君南,沒有想到這位傳聞中的商界驕子會是如此形容。她想他或許是遺傳了母親的相貌,儘管長在北地,卻足以擔得起一個“美”字。

“陸笵也不提前說有佳人赴會,宴席準備得匆忙,只能讓姚小姐將就了。”沈君南埋怨般睨了陸笵一眼,方才的正經嚴肅早已拋諸腦後。

“沈四少準備得精心,是碧凝叨擾了。”姚碧凝此話並非恭維,從包廂的裝飾到菜品的琳琅,都無可挑剔。

沈君南聽到稱讚很是受用:“還是姚小姐懂我,這地兒我向來是不招呼外人的,偏陸笵一點兒不欣賞。”

“維納斯和阿多尼斯的典故?”碧凝莞爾相問。

神話里的愛神並不完滿,她曾以愛為名遊戲於諸神間,卻敗在了一介凡人手中。

當維納斯被幼子丘比特的金箭刺中真正墮入愛河,嫉恨的戰神卻用猛獸殺死了維納斯在凡間的情人阿多尼斯,他的鮮血化作盛開的紅色銀蓮花。

銀蓮被裝飾在維納斯的祭台,成為愛神永恆的遺憾。

沈君南笑了笑,一雙桃花眼瀲灧:“姚小姐真可謂知己。”

“白郁那邊安排好了么?”陸笵拾起銀箸,驀然開口。

“放心,一切打點妥當,保管叫姓喬的滿意。”沈君南不情不願地將目光轉向陸笵。

陸笵開始用餐,動作斯文優雅,全然不見軍旅習性。他吃飯時靜默不語,倒是沈君南的眸光在陸笵與碧凝身上掃過幾輪,追問了許多話。

“姚小姐,你和陸笵是怎麼認識的?”沈君南又一次問道。

碧凝淺啜一口奶白色魚湯,一時倒不知這話該如何回答。她與陸笵究竟是如何相識的呢?

初見時,是從北平匆匆趕至喬老夫人的壽宴,在舒敏的陪同下抵達慈安醫院。她沒有看清他的面容,卻記住了他飛流擲玉般的嗓音。

再見面,是喬舒易的接風宴上,她穿綉白色鳶尾的長裙,見到他昂首闊步而來,勳章綬帶,權柄昭彰。

但彼時他們委實算不得熟識,一次是意外相遇,一次是人情相抵。回憶起來,當時的情景都不那麼令人愉快。

“沈四,你今天的話太多了。”陸笵拿起餐巾拭了拭唇角。

沈君南眉梢一挑,看向陸笵:“我記得是陸伯父召你回去。”

陸笵擱下餐巾,靜待其語。

“你不會要帶姚小姐回去吧!”沈君南說出了這個大膽的猜想,又立即搖了搖頭,“不對,依陸家的規矩和臉面,不到談婚論嫁是斷不至見面的。”

“她和我一起回北平。”陸笵答得含糊,沒有透露太多,卻足夠沈君南苦思良久。

陸笵的動向顯然是保密的,沈君南雖然看似隨意,也深知這一點。他安排行程極為嚴謹,陸笵的一應事宜從未假手於人。

住處安排在位於城西的一棟小樓,僻靜的地段,樹叢掩映。碧凝驚喜地發現院中種着玉茗,白色的花朵亭亭玉立。

月華清淺,她的心裡忽然忐忑起來,明日就要啟程去往北平。